张居正能想象到胡宗宪这时的心境，叹气道：“我在京中探过各位大人们的口风，梅林这次官爵怕是保不住了，其他的倒也未必。我会为他争取面圣自辩的机会，若是他能打动皇上，也无非是回乡闲住罢了。”
王氏道：“这话元敬劝过督帅，然而他似乎不太听得进去。我见芙清要死要活的，看不过眼，便说送他上京来为督帅奔走。”
张居正问道：“芙清现在人在何处？”
王氏道：“他从前在京里曾在一处会馆献艺，如今依旧住在那里。”
张居正许久没去过绮风馆了，他想起尚藏在他书房里的那把“浮青”，又想到离开杭州时发生的尴尬事，对于再见芙清依然有些无所适从，咳嗽了两声道：“那里倒也好……我这几日忙，待梅林到京后，我去见过梅林，再去寻他说话。”
王氏点头道：“他将历年督帅给他的赏赐都变卖了带在身上，你若有需要打点使钱的地方，他那里四五万银子总归是有的。”
张居正摇头道：“该说情的地方我都已经请托过了，便是宫里，有冯公公的师兄在，也不会有人刻意作梗。”
王氏叹气：“总得给他找点事做，让他安安心吧，他成天说要去牢里陪督帅——这成何体统？”
张居正不由陪着王氏叹了一口气，芙清这人的爱憎当真如烈火一般，伤人伤己，不燃到尽头不能罢休，“即然嫂子这么说……我去跟冯保说一声，让他给芙清介绍几位宫中大貂裆结交一下吧。”
朝堂的激烈争执声中，胡宗宪终于被解押到京。张居正又一次走进锦衣卫的诏狱，他这几年当真与诏狱结下了不解之缘，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这里，送别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容，这一次，他真的希望自己能有改天易地的能耐，保住胡宗宪的性命。穿过天井，张居正看到胡宗宪跪倚着铁栏发呆，将脸凑在一小片能晒到阳光的角落，眼神里是他从不曾见过的空白一片。张居正认识的那个胡宗宪，是一个精力过份旺盛，将欲望明明白白写在双瞳中的人，他似乎每个瞬间都在转着一百个主意，间歇一刹那都会觉得是浪费生命。他的积极与热情会感染到身边所有的人，让人情不自禁地加快步伐，追赶他的身影。胡宗宪过了好一会才察觉到张居正的到来，他迟钝地转过头来看着张居正，露出一个单薄的笑容：“是叔大啊。”
张居正觉得一阵心痛如绞，几步走上前去，拜倒在他面前：“梅林，你……”他空自嚅动着嘴唇，却不知能说什么，不管是“虽然知道会连累到你但严家我不得不反”，还是说“我早就提醒过你跟严世蕃来往太密会有后患”，又或是“我会尽力救你你放心”这时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俩这样的聪明人，这些套话想说的时候能不眨眼地一口气说上三天三夜，这时便根本说不出口。胡宗宪拍了拍张居正肩头道：“啥也不用说了，你能来见我最后一面，我很满足了。坐下来，陪我晒会太阳吧。”
张居正缓缓坐倒在胡宗宪身下的枯草堆上，梳理了一下情绪，低声将徐阶和高拱的表态跟他说了，又道：“我从老师那得知，诸将辩解求情的奏章这几日都到了，皇上对你也是有所顾惜的，明日皇上大概会降旨召你觐见，你一定要想清楚如何奏对。情形尚未大坏，你，莫要太灰心。”
胡宗宪苦笑了一下，看着渐渐被对面的屋檐遮去的太阳道：“好好奏对？最好的结果是什么？饶我一条狗命吗？”
他语气萧索，张居正感受到了王氏所说的那种绝望，失去权力，让他在百无聊赖中枯坐至死，对胡宗宪而言，无异于一种缓慢但更痛苦的死刑。张居正郑重地道：“你活下去，元敬他们心才能安，你耗尽十年心血的抗倭布局才能继续，你得为了他们，为了万千将士的血不白流，也要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胡宗宪道：“我活着，怕是连累他们更多。你如今也羽翼渐丰，便是没有我，你也会护着元敬。”
张居正摇头：“我还不成，我要是有这样的能耐，如今你便不会沦落在这里了。”
胡宗宪眼眶微红道：“你给我信来，让我寻机斩汪直，我，我还是有些下不了手，我劝他回海上逍遥去，他却又贪恋乡梓……”张居正此前一直猜测胡宗宪没抓到汪直，没想到竟是他纵放了，这人素来行事果断权欲心又重，却不知为何竟对汪直有这一番怜意。胡宗宪显然看出了张居正的疑问，苦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那些御史们眼中，我有没有勾结倭寇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我是严家党羽，而这一条，便是倾尽东海之水，也洗不净的……或许是因为这几年来，我一直梦想着能驾着五峰号出海，远征倭国，彻底扫荡海患之源？杀汪直一人事小，但就此断绝了重兴水师的可能，五峰号上的火炮，至今常在我梦中响起，大明若是继续海禁，百年之后的海疆将是何等情形！我一念及此，便——”“梅林！”
张居正动容道，“不要去想这些了，收心吧！”
胡宗宪愣愣地看着张居正，似乎没有明白收心是什么意思。“你为国能做的，已经做到了极致，今日之后，你应该为自己想想了。世间除了政务，你还有妻儿亲友，你如今还不老，还能过上好些年诗酒风流的快活日子。你过去一年做别人三年的事，难道不觉得累？现在你可以歇歇了，不好吗？”
张居正沉着脸道。胡宗宪怅怅地道：“你说的对，但是，但我真不知道以后的日日夜夜，我能怎么过。”
张居正从牙缝里挤出来那个名字：“芙清，他来京里了，他四处见人使钱，要进来服侍你。”
胡宗宪眉头一挑，愠道：“胡闹！我给他的钱是让他置产傍身的，早知道便不给他了，扔到水里还能听个响儿！”
张居正道：“你不是一直说没空和他填词谱曲？只要过了这一劫，以后你有的是时间了。”
胡宗宪闭上眼，临行前芙清惨烈的哭声仿佛还在耳畔。芙清有一幅上天垂怜的好嗓子，便是偶尔使性子争吵时依然清亮如冰，可是留在他最后的记忆中的，却是毫无章法的嘶哑之音。胡宗宪终于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我会好好奏对的，力求一条生路。”
张居正终于松了口气，他起身辞退之时，胡宗宪深深凝望了他一眼道：“不过……叔大啊，今日你劝我的这些话，我盼着你自己能记得清楚，将来若有一日……你也能放自己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