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奏堪将奏完,芙清急弦插入,竟与平淡豁达的前奏切合得天衣无缝。似乎晚归渔夫,遇到了山上樵夫的相问,一问一答间,尽显江湖之远,风波之恶,而渔人历经劫波,与天地相斗的豪情,在此刻只得三五个愈来愈远,渐渐不可闻的句子,于湍流高峡间,错肩而过,惊心动魄之余,引人遐思无限。芙清切入的第二节,虽然节奏远比冯保要快,却急而不乱,气象万千,似乎全然压过了冯保的琴音。冯保拨弦时下指似有些犹豫,仿佛不甘心被他带着走,却又不忍心破坏这样完美的旋律。众人未必对琴音有什么高深见解,但此际全都不自觉如痴如醉,只有张居正大概是近年来和冯保相处得久了,听得太多以后有点习以为常,倒是极关注冯保的状况,暗暗为他着急。冯保似是感觉到他的目光,抬眼一笑,右手五指忽如流水般在七弦上荡开。曲声便似一下子高峡忽落为平湖,变得明朗开阔。霞光万道,波光粼粼,乡野坞头,有人临水织网,不时注目渔夫的来路。渔船靠舟,只得一句寻常问候,琴音便戛然而止,余韵悠悠,却再拔一调,亦是多余。曲终众人惊醒,一时亦不知该说些什么,纷纷叫好。有人在门外道:“芙清辞去这些年,经霜历事,琴艺较往日精进了许多,难能可贵啊。”
张居正听到是王世贞的声音,不由微微受了些惊吓,竟情不自禁地又看了冯保一眼,似要从他那里寻些安慰。冯保摇头,小声道:“让芙清去应付便是。”
细君听到,亦不由叫苦,他并不知王世贞今日会来,这般巧地撞上胡宗宪这一桌,也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年,他竟然能听出来是芙清在此。他硬着头皮开了门,果然见王世贞由李春芳殷士儋凌云翼他们相伴,站在雅间外面。王世贞离京守孝三年,历经世情冷暖,早不见了当年风流公子的模样,看着屋里众人,嘴角似笑非笑的,带着些嘲讽之态。众人见着张居正在内面,无不有些尴尬,显然同年们为返京的王世贞接风却没叫上张居正。芙清敛手起身,迎出门外行礼,不无感慨道:“一别十年,王公子依然能听出芙清的琴音,可以算是知音之人了。”
王世贞目光投向他身后,轻笑一声道:“原来这些年,你寄身在此人府上,难怪严世蕃没能寻到你报复,倒是让我白担了许多心。”
芙清心中忐忑,害怕王世贞迁怒胡宗宪,赶来羞辱他。他最知胡宗宪的性情,这几日虽然被他尽力哄得似乎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去职归隐的现实,但内心深处的失落感,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彻底平复,若是被人当面指摘,怕是又会惹出些乱子来。他凝视着王世贞,欲言还休,满面尽是凄楚之态。胡宗宪在众人身后,亦看到了王世贞的神情,心知他来意不善,但他久掌大权,今日便是落魄,又岂是能藏身在芙清之后求庇佑的,当即便要拨开身前的人,坦然走上前去。王氏却伸手拦住他,先他一步与王世贞见礼,道:“元美还记得我吗?”
王世贞略惊异还礼道:“原是戚家嫂夫人。”
“戚家嫂嫂与元美也相识?”
张居正半开玩笑地道,“给元美接风的东主必定是我来当的,嫂嫂和梅林公都莫要与我相争了。”
他走到王世贞面前一揖道:“元美,先前去信问候,不知有否收到?”
王世贞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几圈,张居正有点紧张地盯着他的紧抿的嘴唇,好一会,王世贞还了一礼,淡淡道:“来函己阅,拜谢叔大。”
他往后退了一步道:“我方才在门外听得这曲《渔樵问答》,心有所感,搅了胡公欢宴,向诸位赔个不是。胡公如今能功成身退,悠游于乡梓之间,委实是可喜可贺。鄙人但恨家父无此幸运,令我与兄弟不能侍奉他晚年。”
王氏小声道:“元美除服之前,妾身陪着元敬前去拜祭过王督帅。王督帅昔年在江浙治倭时,整治多处炮台卫所,训练乡勇,令元敬至今受惠。”
胡宗宪闻言满面羞愧,他此前一直自认功高盖世,只是时运不佳,为朝中党争所累。此时想到王忬,又想到死于自己手上的张经,甚或更早的曾铣他们,他们何尝不是在戮力为国,何况不是蒙冤而死?自己身处高位时,何况为他们发过一言,如今轮到了自己,却又有什么可郁愤的?胡宗宪心结已解,顿时归心似箭,与众人敬过一轮酒,携芙清洒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