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的送行宴就此散了，冯保收起琴，注目于张居正，张居正微微摇头，冯保便知他想留下来与王世贞和解，自己摇了摇头，带着徐爵辞别而去。张居正见王世贞竟然就这样放过了胡宗宪，不由感慨世贞确实成熟了很多。而他自己的脸皮也不知不觉变厚了许多，假装不知道他有意回避，坚持要做东宴请王世贞。李春芳过来打圆场，说今天的东主是说好了归自己的，终于将他们请入了自己订的包房。席上众人不免说些这些年的朝中人事，宦途沉浮。扳倒严嵩之后，朝中大清洗了一番，提供了大量谈资，谁被归入严氏同党了，谁幸免了，谁到徐阶府上恳求丑态百出了，又有谁在倒严中当了急先锋如今一日三迁。身为徐阶的门生，在座的如今都算春风得意的人物。内阁出缺，李春芳是有资格补入的，众人难免为他高兴起哄，李春芳苦笑道：“我便是进去也不过凑个人数，不外给人‘伴读’罢了。”
众人都心知他说的那人是高拱，高拱入阁也是早晚间的事，徐阶想多拉一个资历够的门生进来抗衡他也是情理之中。殷士儋一想到高拱就怒色上脸，忿然道：“与他共事，你们可有得磋磨了，就你这绵软性子，怕不是三天两头要怄死！”
李春芳瞧着张居正勉强笑道：“也不是吧，我瞧叔大就和他相处得还过得去。”
殷士儋冷笑道：“叔大也受了他多少气！只是闷在心里不说罢了，他是个胸有丘壑的，要不也不能与严家父子虚与委蛇那么久。”
张居正在倒严过程中的作为如今渐渐已不算秘密，众人看他的眼光都有些不同。外人的传说中，己经快要把张居正说成三姓家奴般的存在，两面三刀，左右逢源，阴险狡诈，先投靠严家谋得起复，不惜坑害自己的座师，转过身来便不知不觉捅了严家一刀。但这些熟悉的同年却难以想象张居正一本正经地坑骗严家父子是个什么模样，毕竟他们是一同考上进士，进入仕途的时候都还很年轻，无不以赤诚君子自许，便是有什么不合道德的想法，自私自利的言行，也要在内心里梳理过，再用道貌岸然的方式说出来，若是形势不对，他们最多也就是闭口不言，赤口白牙地当面说谎，却还是有点超出他们的想象。殷士儋这句“胸有丘壑”这时听起来也有些皮里阳秋的味道。众人自然也听了出来，李春芳赶紧换了个话题道：“杨继盛的家人你们近来联系过没有？让杨家也准备一个折子，我看着情形还好就给递上去。”
他们商量着给杨继盛和王忬他们平反的计划，聊得十分热闹。但王世贞似乎一直兴致不高，就是聊到给王忬平反时他也只是淡淡的。众人很快发现了他这状况，李春芳小心翼翼问道：“元美不赞成？如今皇上确实驳斥过几个想翻案的折子，不过不必着急，一次不成，再等下次，将来皇上……将来必有成功为令尊昭雪之日！”
王世贞却淡淡地叹了一声道：“并非为此，我离京三年，备尝冷暖，终于发现过去自己太过于自以为是。如今这大明天下，便如乞丐身上的衣裳，千疮百孔，虫蚤密布，我想先父在天若是有灵，也不会很在意自己能不能平反昭雪了——皮将不存，毛将焉附。”
众人听了这些话，一时寂然无言。他们方才还热热闹闹议论着这些官员荣辱升贬，在王世贞所说的这个背景之下，顿时变得特别虚无飘渺。在座的并非无能之辈，便是常年呆在西苑的李春芳，也何尝不知国库空虚，战乱四起，民怨沸腾？但毕竟这一切大抵是纸上的数目，对他们来说，还是皇帝身前眼前的这一亩三分地更为实在。“我回京来，看到大家都欢欣雀跃于严氏倒台，我原也深恨严氏父子，然而今日天下的一切问题，难道都是严氏父子的错吗？我看却也不见得，严氏尚在时，天下士民的怨怼尽集于严氏之身，而从今往后呢？”
王世贞冷诮地笑了一声，“诸君可想过，该由谁来承担了吗？”
张居正大概是对王世贞所说的这一切感受最深的人，毕竟他回家养病和在江浙游历，触目惊心之事见得太多了，他更明白王世贞所说的“该由谁来承担”的言外之意。徐阶是首辅，往后再有大的败仗或民乱，便该由徐阶来担责任了。而他们作为徐阶的亲信门生，政见和前途在朝中都和徐阶紧紧捆绑在一起，如果某日徐阶被追责，他们也必然逃不掉。这样看来，或许严氏父子的今日，便是徐氏师生的明日。而与裕王有多年师生情份，又对首辅之位虎视眈眈的高拱，便显而易见会成为无形的推手。“养实前些日子来信，”张居正叹气道，“说起江西民乱的事，也是触目惊心。”
殷正茂如今外派江西按察使，刚刚在江西扑灭一起民乱。说起来也是因为海瑞此前在这边清丈田亩，清出来许多被隐匿的军田，充公后招募流民囤种，原来说好的是三年免赋，如今三年已过，这些田亩却又被原先的大户侵占了去，而官府却还要寻招募的民户征赋，逼得数户人家举家上吊，最终闹出一场偌大的民变来。殷士茂主掌江西刑名，本来要去断这起案子，被乱民困住，不得不带了一支兵勇冲杀出来。事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上奏时只轻描淡地提了两三句，在座的众人若不是有殷正茂这封私信，竟半点也不知。凌云翼赞道：“没料到养实温文尔雅一书生，如今竟有带兵之能！我在京中埋首文牍也有数年，倒是很想像他一样能有在外面建功立业的机会——若是有外放的缺，你们几个帮我留心一二。”
张居正看着他跃跃欲试的神情，不无忧郁地道：“这天下马上就是多事之秋了，恐怕想不建功立业也难呢。”
张居正有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仿佛站在一艘马上就要倾覆的巨船上，他心里隐约有些计划，知道怎样有可能找到一条有希望的道路。时间己经不多了，可是他离那掌握方向的轮舵，还隔着好几个人的距离。张居正再如何想实施自己心目中的新政，如今也不得不耐下心来，继续教导裕王，力争自己的想法能在裕王心里悄悄地扎下一点根。所有人都知道嘉靖朝不会太久了，新朝的到来，大概总会带来一些新的气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