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心事重重地走着,在万寿宫外面的耳房里看到了守着药僮们煎药的徐阶。他不由嘴角一抿,想起高拱那句:“我寻思着他这会忙着给皇上熬汤药呢……”徐阶满脸疲色,看到张居正过来,便知他为何而来,勉强坐直了道:“皇上精神不好,你不必去问安了。”
张居正为难地抱着自己被打回来的那三卷《兴都志》道:“可是这……”徐阶也一脸无奈:“皇上这次病得不轻,一时半会怕是没精神看这个,你,拿回去慢慢修吧。”
这是徐阶一贯的推拖大法,过去这种“难事搁置,等待时机”的做法为他赢得了不少胜利,张居正也认同斗严嵩的过程中这个主旨是正确的,可眼下,他越来越觉得焦躁。大概是因为他也到了不惑之年,在毫无意义的文牍间蹉跎了太久。人生有为的年华己经不太多了,隐忍到最后,如果变成眼前的徐阶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深吸一口气,将这些想法暂且赶出脑子,点了点头,又指了指身后仆役抱的大包裹:“这是学生从带来的高肃卿粗略拟过的奏章。”
徐阶无心地挥了一下手道:“你在这里帮我看一遍吧,我还要去过问东厂审海瑞的事。”
张居正忍了一下没忍住道:“海瑞这个人……我很早就知道他,他科名不显,在朝中素无依靠,做出这件事来,我也很惊讶。”
徐阶顿了顿,他听得出来“素无依靠”这个词暗指海瑞不是被人指派了来攻击他的。海瑞那封《治安疏》虽然字字句句针对的是皇帝,但皇帝的过失,天下的混乱,身为首辅的徐阶万无可避免被波及,更何况他还明确地写到,“然严嵩罢相之后,犹严嵩未相之前而已?”
在徐阶看来,是再明白不过地指着自己这个继任者开炮了。因为海瑞实在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官儿,徐阶虽然因为何心隐那件事对他有点印象,但也不清楚他的底细,他自然让人去查了,眼下却还没有得到回报。张居正这么一说,他倒有了点兴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他的?”
从头细说的话要说到胡宗宪,而胡宗宪的死,张居正现在也没能弄清楚是不是和徐阶有关,他只能含糊地说到自己听说过他在淳安和兴国等地做知县时的政绩,处处得罪人,总是做不完一任就被同僚和上司设法遣走,在微未地方官的职位上辗转了这些年,如果不是今年的六部职官选拨考选,还不会有今年这一次迁转。再想出名想疯了的官儿,也不会在六部板凳都没坐热就上这样一封直斥皇帝德行的疏,但放在海瑞身上,张居正又觉得有那么点理所当然。徐阶念着“陛下诚知玄修无益,臣之改行,民之效尤,天下之安与不安、治与不治由之,幡然悟悔,日视正朝,与宰辅、九卿、侍从、言官讲求天下利害,洗数十年君道之误,置其身于尧、舜、禹、汤、文、武之上……”不无唏嘘道:“此人虽职卑,但所言大有道理,胜过多少清华之选!”
张居正不由腹诽,海瑞这封上疏,前面抨击皇帝不临朝,寻仙问道,宠信佞臣这些倒都都是没错,而且不乏尖锐之辞,唯有最后这些劝导却十分虚无飘缈。然而偏是这些话却切中了徐阶的心意,张居正觉得徐阶内心最美好的理想就是皇帝能日日上朝,君臣和睦论道,熙熙一堂,天下垂裳而治吧。张居正一时还不能判断海瑞这是故意捧一下阁臣们呢,还是他真的以为这样就能扭转天下局势。裕王玩尽兴后看了冯保呈上的《治安疏》吓得脸色苍白,牙关战战,连声道:“这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冯保无奈道:“外臣上书的事王爷不必管,但皇上病了,王爷还是该上一道奏折问安吧。”
裕王有了主心骨,松了口大气道:“那你快去帮我写了。”
冯保好言安慰了他几句,回去写好了问安奏折,寻思了片刻,最终决定自己去一趟西苑亲手呈交。冯保换了衣服叫人驾车,徐爵却没有等在门房。他皱了皱眉头,正要说不用他了,随便找个人驾车,徐爵却又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请罪。冯保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徐爵嘻笑道:“本来只是嘴馋溜出去买了包卤牛肉,正撞上方才锦衣卫拿一个官儿,路上十分热闹,我去看了一会。”
“你还真是胆大,”冯保摇了摇头,心想他刚从锦衣卫手里脱身出来没几年,就敢去围观锦衣卫办案,突然他又悟到一桩事,“是户部云南司主事海瑞吗?”
徐爵皱眉回忆了片刻道:“仿佛是这名字。”
冯保问道:“他住处离这边不远?”
徐爵点头道:“就在西边烧饼胡同里面。”
鸣玉胡同的宅院无不是皇亲显贵,但西边却有一片市井杂乱之地,卖些便宜吃食,六部官员也有清水衙门精穷的,但都不会往这边住。冯保道:“走,带我去看一眼。”
徐爵上下看了他两眼道:“那胡同窄,车怕是驾不进去,您可得仔细着走,别被蹭脏了进宫的衣裳。”
冯保到了烧饼胡同,便知徐爵所言不虚,他小心翼翼地躲开两侧黑漆漆的锅灶、挑担,好容易走到海家宅院门口——两个锦衣卫守门,看热闹的人还没散去,围了一大圈。宅中却十分寂静,并没有家眷哭号之声,倒是有个老仆模样的人在门口哀求锦衣卫放他们进去。“军爷,俺不知道海大人犯了什么事,但海大人可是个清官啊!”
冯保过去听了一会,那个老仆是海家在京城里雇的,昨日晚上,海瑞不知道为何提前给他结掉工钱,将他遣走,他挂心海家出事,今日回来看了一眼,果然便撞上了这一幕。这时骆思恭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摇头,满脸困惑。冯保将徐爵赶开,去跟骆思恭打了个招呼。骆思恭赶紧过来见礼,冯保问道:“你这是……奉命查抄海家?”
他看见骆思恭满手空空的样子,不由有点疑惑。骆思恭苦笑着将身子让开——这宅子门脸极小,稍一遮挡便什么都看不到。入眼却是庭院里放置的一具棺木,冯保如今对木料漆面的眼光也极是犀利了,遥遥一看便知这是一口极寻常的薄板棺材,只上了一层桐油。“他家里只有母妻并几个稚子,一个下人都没,最值钱的便是这具棺材了,这宅子是租的,家俱还都是房东的。”
骆思恭摇了摇头道,“我抄了这么多家,抄前头严阁老家那种肥差固然难得一见,但这种两手空空出来的还真是空前绝后了。便是有几个铜子,我也……实在不好意思拿。”
棺材边一名中年妇人挽着老妇带着参差不齐的几个孩子肃立相送,身上全是粗布衣裳,便是这胡同里生意略好的摊主也要穿比他们鲜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