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据说皇上亲审后发还了,老师召我来取。”
高拱“哦”了一声,神神秘秘地道:“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我看你眉间气色,这次进呈的稿件下落似乎不太乐观呢。”
张居正没搭理他这话茬,又拱了拱手,从他身边经过。高拱冲着他背影大声道:“别忘了把我堆在首辅值房里的奏章带去西苑!”
守在值房门口的仆役们憋着笑给张居正开门,张居正忍住翻个白眼的冲动走了进去。徐阶的案头堆着小山一般的案卷,张居正翻找了一会,发现大部分是高拱阅后分类贴黄的奏章,只不过这些都还要徐阶过目一次,才能呈递司礼监。张居正甚恼高拱,随手翻开几本看了,倒是暗暗心惊,这会才是申时,高拱从早上开始到现在,居然看完了这么多奏章,批出的意见也都颇有见的,张居正寻思了一下换成自己如何,有些不甘心地承认很难比高拱更为高效。他对高拱在门口晒太阳的举动倒稍稍气平了些。他找来找去,总算在小山一般的奏章下面翻找出来自己的那三卷《兴都志》,翻开一看,密密麻麻的朱批,都是皇帝亲笔。他心头一咯噔,想起高拱的话,又气不打一处来。显然高拱偷看过,却神叨叨地说什么“望气”。《兴都志》是皇帝晚年心心念念的一桩要紧大事,他自嘉靖四十三年后便开始多病,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成仙飞升即不可行,对故乡安陆的思念便成了支撑他最后时刻的精神支柱。他再三要求抱病巡幸安陆,徐阶好说歹说勉强拦下,取而代之的妥协便是郑重地为“兴都”安陆做一本志书,其间自然少不了对皇帝本身父母一系的阿谀奉承之语,还有龙兴之地的各种祥瑞的无稽之谈。臣子们都很清楚,皇帝这一生只关心两件大事,一件是寻仙问道,一件是给自己入继大统正名。前一件事己经注定失败了,后一件事虽然暂时成功了,但谁知道他身故之后,子孙若是软弱,会不会被臣子们挑唆着推翻呢?所以做书志来为自己的龙兴之地正名,从各个角度证实自己是天命所归,便成了皇帝心目中最后一桩大事了。徐阶虽然没有明说过,但张居正猜测,嘉靖皇帝一但驾崩,徐阶是必然要把“大礼议”的一切成果铲进垃圾堆的,所以暗示张居正字句上处处留有余地,避免将来贻笑后世。这桩差事不好办,一来要写得让皇帝满意,二来又不可能过份迁就他。徐阶交给张居正来办,自然是信得过他能将文字控制得恰到好处。没奈何这世上别的能人少,以谄言为进身之阶的词臣却委实太多,在张居正前面修这部志的大学士袁炜将嘉靖皇帝的胃口吊高了,他如今虽然离世,但皇帝现在看张居正写的这些,左右总是不满意。张居正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从那些令自己心烦意乱的朱批上抬起眼,看着徐阶案桌前挂着那幅如今脍炙人口的条幅——“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
这是徐阶在历尽艰险扳倒严嵩,任职首辅后写下的,张居正依稀还记得几年前他自认将开辟一个新的清平世界的意气风发。然而几年下来,他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应付喜怒无常、因为老病而愈发焦躁多疑的皇帝身上,对于各种繁难的政务,都循着旧例,勉强糊弄过眼前。徐阶觉得,他终结了严嵩造成的人人自危,政以贿行,一片混乱的时代,还以清明休养,朝野都应该感激涕零才是。然而经历了整个政治混乱的嘉靖朝,在倒严的狂喜热潮消退后,现在大家发现,支撑着大明朝的每一根梁柱都在摇晃,逐日崩塌,那个按部就班,无为而治的旧时代早就一去不复返——或许从来也不曾真正存在过。也不能说徐阶毫无建树,张居正提起当初吏部混乱的存档,被严世蕃拿来搪塞他起复的旧事,向徐阶提议过加强官员们考核,提拔地方上的能吏到六部来。徐阶还是设法推行过了,只是没想到刚刚选拔进京的这批人里面,竟然就出了个海瑞这样的楞子,一封尖锐的上疏,戳穿了他们苦心营造的太平之像。张居正望着条幅感慨了一会,但天下的大事可以暂时不理,摆在眼前密布朱批的宗卷终究避无可避。他想来想去,也只有再去西苑打听一下口风。他想到方才高拱的叮嘱,不由嘴角抽了抽,最后无奈地吩咐了门口的差役寻一个大匣子来,将这些奏章装了跟着自己去西苑。张居正走出来的时候,日已西斜,走廊上没了阳光,高拱回去了自己值房,开着房门斜睨着他,笑嘻嘻道:“叔大,我先前望的准也不准?”
张居正板着脸道:“肃卿公如此能掐会算,不如去宫里给皇上算卦求卜,保准指日高升。”
说完他也再懒得搭理高拱,带着捧奏章的仆役,扬长而去。张居正如今也是西苑常客,张宏引了他进修复一新的万寿宫。张居正不免问他情形如何,张宏抹着眼泪叹气道:“怕是不太好……皇上好容易搬回来,还没过上两天舒心日子呢。”
修复万寿宫的工程,不但让徐阶从此宠遇胜过严嵩,更成了徐杲的传奇。徐杲因为修复万寿宫的功劳,以匠人之身挂工部尚书衔,在大明史籍上可谓空前。世人非议甚多,但这一件,却是嘉靖皇帝晚年的诸多昏招中,唯一张居正默默认可的。但就算徐杲的新营造样式省了许多大料,张居正依然能背得出修复工程花了多少银两,南面进贡大木的省份又上了多少叫苦不迭的奏章。荆州本来是一马平川不产大木,只因是蜀中大木运输的水路必经之地,船役差使就已经让乡间民众苦不堪言,就连他父亲张文明的家书里面都诉苦了好几次,说家中雇工被强征去服纤役,要张居正给荆州府尊写信求免。张居正虽然回绝了这请托,但荆州的情况如此,蜀中的情形势必只有更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