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这番话说得极是大义凛然，一下子堵了徐阶的话头。徐阶并不是很相信张居正自己当真信这番道理，一时终究不好反驳。他冷笑了一声道：“叔大近来学问有所精进，不知在看什么书？”
张居正汗颜，胡乱扯了两本冷僻的书说了。徐阶又道：“你在忠孝的见解上有些走得偏了，近来何心隐在灵济宫正要一篇‘圣人与天地民物同体’的心得，待你陪着皇上谒陵回来，不妨过去听一回。”
徐阶自己是心学传人，平生至大的愿望，大概便是让心学成为理学的正宗，从此以一代大儒的身份永载史册。自从他在内阁主政以来，他主持的灵济宫讲会在京中声势大涨。国子监的学生，京中备考的学子还有诸多偏向心学的官员将灵济宫挤得人满为患，一座难求。当然，现在又加入了许多投徐阶之好的京官。何心隐建聚和堂的努力两度失败，他也认清了现实，知道继续创办聚和堂徒劳无益，在徐阶的鼓励下，他开始致力于在士子们中讲自己那套“天下大同”的理论，他描述的社会确实很有吸引力，隐然已成一代名家。徐阶多次在朝官中倡议去灵济宫听讲，李春芳也很热衷于此，张居正却兴趣缺缺，常找理由推拖，但今日大大得罪了徐阶，这件事上不好再驳他面子，只好诺诺应下。皇帝已经将规划这次谒陵的事交给了张居正，张居正不免要与锦衣卫、御马监和京营的将领商量一路关防。御马监给出的路线会弯去八达岭，那处风景甚好，只是稍稍远了点，必然要在居庸关留宿一晚，张居正明知皇帝借机游玩，问了一下居庸守将，得知近期并无警讯，便答应下来，又去写祭文，备祭礼之类。他虽然是头一回办这个差事，但朱希忠是经常代皇帝谒陵的，往年常例俱在，稍加一级以符合皇帝亲临的仪制便行。不过两三日，已筹备妥当。出发那日，张居正看到皇帝身边竟然不是李芳，却是冯保随侍，不由诧异。到达永陵时，黄锦率众出迎，他来此不过数月，看起来竟似老了二十岁，口齿不清，手足颤动，仿佛耄耋之年的衰翁一般，分明是强撑着接待。皇帝心生怜悯，道：“黄老公公年岁大了，来这里守陵只是陪着先帝尽心，实务再换个年青些的办吧。”
黄锦忙道：“臣失礼，皇上恕罪，臣名下滕祥前阵子犯了事过来，不敢让他来侍奉皇上。”
皇帝偷看了张居正一眼，见他并没有反对的意思，方道：“即是派了他来，便是让他给你帮把手的，你下去歇着吧，着他来当差便是。”
这日祭完陵，歇息在永陵旁的行宫里，张居正跟皇帝请安，汇报明日行程。皇帝分明倦意满面，但听到他说起要去八达岭，顿时喜不自胜，显然明天才是他此行重点。皇帝瞥了眼冯保道：“朕欲巡视居庸关守军，可有妨碍？”
张居正躬身道：“皇上随时不忘强兵，实我大明之福。”
皇帝眉开眼笑，便道：“冯保，你去与张先生细细商量来。”
冯保应下，吩咐小内侍们送皇帝就寝，一笑道：“张先生，东边阁凉爽，且能赏月，可愿在那处暂坐？”
张居正与冯保三言两语，将明日的游猎事宜说定，论理张居正该起身告辞了。然而这时风拂山林，月华如洗，草木之气清幽凉爽，泌人肺腑。张居正有些不愿破坏这难得的闲情，喝着茶说些山水风月的闲话。冯保悠悠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快些说了吧，明日还要陪着皇上玩一整天呢，得早些回去歇息。”
张居正板着脸道：“我们好一阵没见上面了，难得今日有些闲功夫说话，你却要撵我走。”
冯保手指在茶盏上转着，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张居正只好硬着头皮问出来：“这次的主意，是你出的？”
冯保道：“瞧，我就知道张太岳学士又要来兴师问罪了。”
张居正赶紧赔笑道：“谒陵也没什么，我只怕皇上玩得兴起，下回又要去别处，回头大伙跑断腿，还怕万一出个差池。”
“徐阁老眼中的圣君，顶好是个泥塑木雕的菩萨。安稳端庄地在殿上坐着，你们递上什么奏疏，便盖个玺印了事。”
冯保凉凉地道，“可他毕竟是个大活人，不是个菩萨，倒真是教你们失望了。”
张居正本能地想为徐阶辩解几句，但仔细想了想，还真是难以反驳。他这一时间自己也有些心惊，想着：“莫非我当真觉得皇上应该是他说的那样……”张居正心目中，自然有一个模糊的圣明天子的形象，他也一直认为自己渴望着能侍奉这样一位君主，成就不世伟业。但过了不惑之年后，他开始清醒地认识到，他侍奉过的嘉靖、隆庆两位皇帝，都绝不符合他对明君的认知，他对皇帝的想象和期待已经不知不觉降低了很多。他扪心自问，皇帝不花钱，不说话，不乱走动，无条件地赞同他的所有治国方略，那便是他心目中一等一的好皇帝了。“我不知道你们觉得皇上是不是个贤明君主，但他确实是个心地仁慈的主子，他此前半生过得十分凄苦，我会尽我的绵薄之力让他今后都过得顺心遂意。”
冯保呷完杯中残茶起身。就在他将要结束这番对话回屋的时候，突然间他眼角余光一扫，仿佛有什么人在树影间忽现而没。冯保厉声道：“什么人？”
边阁外面本来守着好几名锦衣卫，听了这话，瞬间冲出去，不过片刻，便将那人围住，那人忙高声道：“我是滕祥！误会误会。”
锦衣卫里面不少人是认得他的，惊疑了一会，将他带出来。冯保走出阁楼，来到他面前，见他穿着一身青衣小褂，腰背佝偻，半点也见不着昔日乾清宫总管太监的风采。冯保沉默地凝视了他一会，虚虚地揖了一下：“滕公公？”
滕祥忙道：“我干爹他……快不行了，我想来看看皇上……皇上若还没歇下，想给干爹求个恩典。”
黄锦确实看起来像随时都要过世的样子，滕祥想趁机在皇帝面前博些同情，求个回宫的机会也很正常，但冯保与张居正对视一眼，依然有种莫名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