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离京之日起,就纷纷扬扬下起了雪,原来还打算在漕河没上冻之前坐船南下,但到了通州一问,已经冻上了三五日。他是被发配去南京的,虽然没人押送,但也由不得他自己路上耽误拖延,只好另雇了长途车马,一路冲风冒雪前往淮安。冯保在路上病了两次,请医延误,将那千两银子花去了大半,淮安以下虽然还可以行船,但这时水浅难行,在码头附近滞留着等船只的旅客将大小旅馆挤了个水泄不通。周诚好不容易在一家旅舍找到一个铺位,虽然脏乱,但内面火盆倒还生得暖和。周诚与店家讲了半日价,讲得口干舌燥,方从十五文一夜讲到十三文,后来店家听说冯保生病,又翻脸不肯免这两文钱了。周诚扶着冯保进去的时,气得直掉眼泪,冯保拍拍他肩道:“能有这样的铺位己经不错了,想当初我和你大伯刚进宫那会,在宫里住的还不及这个暖和呢。就一个炭盆,还是你大伯帮我生的。”
周诚忧心忡忡道:“可是快没钱了,到了南京怎么办呢?”
冯保道:“不打紧,义父带你去杨老叔公那里打秋风。”
周诚道:“义父不是说杨老叔公年岁大了,未必还能见着我们吗?”
冯保道:“所以咱们得赶紧着去,若是赶得及,能见着最后一面,多少也要给咱们留个三瓜两枣的。”
周诚一时不知冯保这话是开玩笑的,还正经这么想,但在淮安多逗留一日便多花些钱,去南京不管怎样,诏令里即然说了让南京镇守太监看管他们爷俩,总得管他们一口饭吃。然而凡事总难如人愿,一等就等到了腊月二十八,也没觅到什么船只。滞留的旅人们无不惦记着赶回家中过年,便在码头附近茶楼等候,但凡有船只在码头卸货,就有一群人拥上前去,争先恐后地占上一个位子。冯保歇了两日精神倒好些,这一日与周诚一起去码头茶楼,他们占着两个位子,只喝茶,连瓜子都不要,伙计没少给他们眼色看。这桌上一伙人,大都是南归的商贾,这时闲极无聊,说起些时事闲话。“你们知道不,张阁老家快要玩了!”
有人神秘兮兮地开了头,顿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哪个张阁老?”
“还有哪个,张江陵张阁老啊!”
“不是吧,张江陵这不是过世才半年?扶枢回乡时候皇上还旌表了无数,怎么就能……”“这还有假,听说皇上派来抄家的太监都出发了。”
“抄家?”
“对啊,你想想,嘉靖皇帝那会,抄了严嵩家里,抄出来的金银财宝说是比皇上用的还好,说不定张江陵家里,嘿嘿……”“张江陵居然是个贪官?”
“这年头官哪有不贪的,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当了张江陵那么大的官,便是再不贪也有多少人巴结着往他家里送钱财呢。”
“谁说的,海瑞海大人就不贪!”
“海大人那样的清官能有几个,全天下也就这么一个吧?这位老哥,听口音您是江陵人?来说道说道?”
“咱们乡下人,和他们高门大户的也没什么来往,能知道什么?就听说张家和辽王府有仇,辽王妃成天往巡抚衙门告状,说张家抢了王府的财宝。”
“真有这么回事?”
“瞎扯!别的不说,辽王府当年占了我舅舅家的田,都是前年清丈田亩的时候查出来的,逼着他们退还了,辽王府能不恨他?若是张阁老当真败落了,这田的事,可又不好说了。”
“他张家的田地也不少啊,有没有丈量到他自家上头?”
“这个就没听说了。张阁老贪不贪咱不知道,不过这几年的日子,官儿们规矩多了,折粮子交税,不用送粮米,是要比往年好过许多。”
“乡鄙之言!”
一名穿着儒衫的年轻人,看模样像是上京赶考的举子将折扇往桌上一拍,“张江陵乱科考,禁书院,不冶父丧,威福自用,此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在坐的乡人面面相觑,他们有的似有不服,但也不敢与举人老爷争辩。正这时有人看着窗外道:“咦,好像有大船靠岸了!”
这句话一下子打断了所有人的谈兴,旅客们一拥而出,向着码头冲去。周诚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冯保:“义父……”冯保扶着他肩起身,淡淡道:“走,出去看船。“旅客们刚刚接近码头,就看到码头上兵勇列阵,数十名民伕背着厚实的草毡在泥泞上铺开,冲出来的热情顿时被泼了盆凉水。当先的向后吼道:“别挤了,看清楚没,这船是接哪位官老爷的,可不是给咱们坐的!”
这时众人也看到了,这是一艘十余丈长的双层客船,这季节也算是淮河上能走的最大的船只了,船身宽敞坚固,装饰华美,使船的伙伴也个个精壮威猛,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能坐的。众人失望,但一时还舍不得退回去,挤在兵勇防线之外议论纷纷。还有不死心的旅人嘟囔:“不知道船上要不要人使唤,兴许能捎带我一程呢。”
众人轰笑。兵勇头领厉声喝道:“肃静!都给我走开!”
一支队伍浩浩荡荡从官道上过来,打前的是淮安府的衙役,中间是一乘绿呢四抬大轿,显然是知府自己护送,再后面是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护送着的一辆双轭马车。车厢织锦极是华丽,后面跟了十多乘小车,一眼看不到头。冯保皱紧了眉头,他看到了锦衣卫为首的,竟然是刘守有。他突然预感到了那锦车里坐着谁,这支队伍为谁而来,什么样的事,能令锦衣卫都督亲自出动护送。他捏紧了周诚的手,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周诚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小声道:“义父,船即然搭不成了,咱们还是回茶楼去吧,要不一会没位子了。”
冯保有些迟钝,似乎过了一会才听到他说的话:“好。”
他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字,僵硬地转身,向茶楼走去。突然兵勇头领在后面喝了一声:“喂,站住。”
片刻后补了一句,“那个老头,站住。”
冯保脊背上僵了一僵,缓缓转过身来,只见刘守有骑马在那辆锦车边上,与车中人说着什么,目光投向自己,带着一丝歉疚,又有些无可奈何。冯保无声地笑了笑,拍了拍颤栗的周诚道:“别怕,兴许有人要请我们坐船呢。”
果然片刻后,刘守有下马走过来。站在冯保面前,他不知所措,都不知道该怎么行礼和称呼,最后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张掌印请您上船上一叙。”
张诚的车辆此时已经走到船下,知府先一步在码头上殷勤地将他掺扶出来。张诚一身朱蟒,站在这苍凉的天水之间,红得刺目惊心。他面容体态年轻时清丽无伦,如今将入暮年,却显出一种苍苍白发也遮掩不去的娇弱凄切。再华丽的仪仗,亦驱散不走他身边萧瑟的气息,仿佛他不是来抄家的,倒是一个刚被抄过家的苦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