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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五章(1 / 1)

周诚掺着冯保跟在刘守有身后,走入船舱的这十几步,走回了几个月前他熟悉的生活,他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将满是泥泞的鞋踩到毛毡上。冯保丝毫没发现他的顾虑,仰首走到了张诚面前,拱了拱手:“张掌印。”

旁边小太监呵斥道:“跪下行礼!”

张诚微笑着摆了摆手道:“免啦,看座吧,怎么也是我师叔辈的。”

周诚瞪了旁边的小太监一眼,将冯保掺到锦凳上坐下。这当口旁边的桌上正在传膳,被饭菜香味一勾,周诚肚子里“咕”了一声,在这寂静的室中十分响亮,不由脸上一红。张诚似笑非笑地瞅着冯保道:“这个点了,师叔还没用饭?要不一起用上几口?”

坐在张诚边上的知府脸色变了,这桌宴席是他送上船来的,他可一点也不想与这个刚被皇帝逐出宫的“冯逆”共餐。冯保瞅了眼知府,又看向张诚无所谓地道:“我去南京的日子已经晚了许多天,有事说事,吃饭就免了,省得耽误我去码头上等船。”

“无礼!”

旁边的小监又呵斥起来。张诚摆了摆手,一脸遗憾地道:“带上师叔同行本是无妨,只是怕皇上知道了,又要发怒。不过今日遇都遇上了,也不怕耽误这一会功夫,好歹也要请师叔吃一杯酒,也能暖一暖身子。”

冯保接过酒来,沉默了一会道:“我想问你一件事,问完再喝这杯酒。”

张诚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请了知府与从人出去。“当年我问你进宫来是不是为了扳倒徐华亭,你说‘算是吧’,我心中一直迷惑不解。”

冯保将酒杯捏在自己掌心,“直到现在我似乎才明白。”

张诚挑了挑眉头:“哦,我还以为你想问我打算怎么处置他的后人呢。”

冯保摇了摇头:“你要对付的不是他。”

张诚看着他不语。“胡督帅死后,我一直不明白你行事所为何来。你便是想入宫谋权,伺机为他翻案,也大可来寻我,比起张宏,我与你交情总归深切些。后来你做的事事,包括召回高拱中的那些动作,虽然与我不合,我却一厢情愿,觉得你不过是想对付徐华亭罢了。起初我对你或许有些不善之处,但毕竟都是事过境迁,我以为你对他——终究也是有过情意的。”

听到此处,张诚紧抿嘴唇,无声地冷笑着。“直到近日,我忽然明白过来,一直以来,你的目标从不是徐华亭,甚至与我和他都无关,你是为了先帝而来,为了当今皇上而来,为了……世宗的子嗣和江山而来。”

冯保说完这番话,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冷意再难耐受,他终仰首将那一杯酒灌下喉中。张诚终于悠悠地道:“那人的子嗣和江山并不需我多事,他的血脉贪酷偏执,他的江山千疮百孔,不用多久,便能自取灭亡。可惜却有如张居正那样多事之人,明明白白知道这大明朝的宝座上坐着的是些什么货色,却还要竭精殚虑地为之筹谋,幻想着逆天而行,我只是将一切拨回原位罢了。”

冯保喃喃道:“我曾经以为,他已经死了,你再有多少恨也消了,或许将我逐走后,你便能罢手。在走出京城之后,商旅寓所,陌间田头,我耳边听着市井议论这十年间事,忽然一点点明白过来,你想做的事,现在才是刚刚开始。你必要将他的家族和名誉摧毁殆尽,再也不给后来者半分侥幸之心。”

张诚的声音清冽幽微,便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惨绿少年,深情款款地讲述着所爱之人:“所以我怎么能给他留下后人、知己、名节?能如何酷烈,我便要做到如何酷烈,我要把他打倒在十八层地狱之下,让所有明国的臣子们引以为诫。”

冯保的手颤抖着,终于再也握不住那酒盏,任其坠落在地毡上,地毡绵厚柔软,杯子落得悄然无声。冯保的内心中,大明帝国的陨落便发生于此时此刻,同样寂然无人知晓。“你大概不知道,戚继光已被罢职,蓟门的镇守离去,谁会从那里破关而出呢?”

张诚格格笑了两声,又喃喃道,“至于李成梁,留着他或许更好,朝廷离不了他,又制不住他,他总有一天会变成腹心之患。可惜,我有生之年或许还看不到大明朝的覆亡,不过,”张诚指了指周诚,“他这么大的孩子,会活到那一天吧?”

张诚并不知道,此时时刻,李成梁的一封报捷奏章正在驿使袋中飞驰奔往京城,即将投到新首辅张四维的案头。李成梁刚刚又打了一个胜仗,一个在军事上或许不是那么必要,在政治上,却迫切需要的胜利。张居正离开后,本就经常招到弹劾的李成梁,急需用军功来彰显自己无可取代的地位。他渲染了自己歼灭建州女真王杲的丰功伟绩,在最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因消息不畅,建州女真左卫误遭杀伤,已行赈济补偿。”

他更不可能知道,在遥远的建州女真,一个叫努尔哈赤的年轻人刚刚得到了祖、父为明军所杀的噩耗,指天恨地,走上了他的复仇之路。冯保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你今日见我,就是要说这些吗?”

张诚笑道:“我邀你去看他的骸骨,你去吗?或许你陪在我身边,我能给他的后人留一条生路呢?”

冯保诧异:“你不是说皇上会恼?”

张诚格格地笑起来:“皇上怎么会恼?让你亲眼见证剖棺戮尸的这一幕,皇上会快意才是!你到现在也没明白皇上恨你什么吗?”

冯保沉默着地望着他。“他恨的是,他曾经全心全意地信任和倚赖你,最后发现,他只是你驯养着用来讨好张阁老的,一个玩意儿罢了。”

有一瞬间冯保的怒气冲到头顶,但片刻之后,他冷静下来回了一句:“不知道胡督抚在地下有知,会是什么感觉?”

张诚腾地站起来,从牙缝里迸出来一个字:“滚!”

周诚一刻也不想在这个船舱里呆了,这四角烧着熊熊炭火的华丽舱室,比泥泞地还要阴冷百倍,他掺着冯保快步奔出来。一心想尽快回到那个臭烘烘的旅舍去。“停下停下。”

冯保拍着他的手,向着船下的刘守有招手,“刘都督。”

刘守有稍有些犹豫,但还是走了过来。冯保道:“今日码头上没有船,应该是知府将他们清走了。我父子二人急着离开,刘都督能不能指点一下客船都去了哪里?”

刘守有看他这模样似也于心不安,道:“冯公公随我来吧。”

锦衣卫都认识冯保,他们中大部分人进锦衣卫的时候,便是在这位厂公手下听候驱策,这时他们彼此使了个眼色,假装不曾看到刘守有和冯保渐行渐远。“当年嘉靖爷让成国公捉拿严世蕃,因着严世蕃在锦衣卫内耳目众多,为了不走漏风声,成国公将你从榆林临时调去江西做这趟差事,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又轮到了你去捉张太岳的儿子。”

冯保仿佛是个饶舌的老年人,突然说起莫名的陈年往事。刘守有没有接话,他知道冯保不会说废话。走到无人处,冯保站住:“严世蕃行刑时,我和张太岳前去围观。他诅咒说张太岳诓骗了他,张家的后人,亦将死于非命。你知道张太岳当时怎么说的吗?”

刘守有困惑地摇了摇头。“他说,‘世间千万人日思夜想,恨不得严世蕃死。便是有一日,严世蕃临死这诅咒应验,那也绝不是他一人的怨念所至。’刘都督啊,”冯保怆然道,“依你看,天下人当真想要太岳一家死绝吗?”

刘守有脱口道:“不!”

“谢刘都督斯言。”

冯保深深地躬下身去,拱手为礼。看着冯保的斑斑白发,刘守有骤然想起隆庆五年,他平生最为紧张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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