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撞见了尚太妃之后,一直处于被雷劈了的状况,将奏章递上去,便失魂落魄地出来了,冯保不提,他险些忘了自己是去干什么的。冯保淡淡地道:“明日皇上临不临朝,总得有个说法吧?”
李芳渐渐明白过来,脸色极是难看:“你这是让我瞒着?”
冯保道:“不然呢?”
李芳艰难地道:“总归要,要禀告贵妃……或是皇后吧?”
“这种事上,她们哪好去跟皇上说。”
冯保叹了口气,“她们知道了以后又能怎样?规劝惹到皇上不快呢?你好歹也为太子着想一二。”
李芳咬牙道:“那告之高先生。”
冯保笑了:“你是知道的,我素与高拱不睦,你要去说尽量说,我不拦你。”
李芳在原地来回走了两趟,咬牙道:“陈洪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冯保道:“皇上委你做司礼监掌印的那日起,他便失心疯了吧。”
李芳怅然:“我若是不做了呢?”
冯保冷笑道:“你又来了。你若是一跑了之,不过是把司礼监掌印拱手让给他。”
李芳喃喃道:“司礼监还有你在。”
“我一个人,可管不得皇上、司礼监和东宫三处。”
冯保淡淡道,“你倒是想让我放弃哪一处呢?”
李芳沉思了一会,目光渐渐坚毅,抬起头来道:“我去跟皇后说了这件事,然后辞去掌印之位。我自幼进宫,深受皇恩,这件事不管我良心不安。”
冯保冷笑:“拘在这宫墙里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当真好大的恩典呢,你随意吧,不关我的事,反正我什么也没见着!”
冯保气愤地转身离去,在外面急走了好几圈,才慢慢镇静下来。陈洪做下这桩事来,自然是想让自己和李芳得罪皇帝,让他得偿所愿地掌理司礼监。但在现在这个时候,他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呢?冯保不由又想起了重伤的苏福,想起了宣大府里的把汉那吉,想起了高拱请皇帝临朝的奏章。“是因为知道高拱不受控制才急于掌握司礼监吗?”
冯保喃喃自语着。冯保看着时辰,太子快要就寝了,太子就寝前照例要他给念故事的,他不敢再耽误,快步走去了东宫。太子果然闹着不肯睡觉,冯保到了太子才高兴起来,冯保给他念了一段唐人笔记,太子听着飞来飞去的剑仙着迷,好一会方迷迷糊糊地睡着。冯保刚出太子的寝居,便见张鲸匆匆而来禀道:“秉笔公公,皇上召你。”
冯保眼神一敛道:“皇上回宫了?”
张鲸苦笑道:“是啊,刚回来的。”
冯保心想皇帝居然也知道事情闹大了不好看,还不是完全不可救药。他回想了一下皇帝小时候拘谨可怜的样子,当真恍若隔世。冯保跟着张鲸去了乾清宫,隆庆皇帝在西暖阁来回走动,一脸不安,屋里只有陈洪相陪。冯保刚跪下行礼,隆庆皇帝便道:“你可知道李芳去了何处?”
冯保摇头道:“奴婢先前与李掌印在司礼监别后,便去了东宫侍奉太子,其后不知。”
皇帝道:“他留了一封辞呈在值房中。”
冯保故作吃惊道:“他为何突然要辞去?皇上,您可得千万留住李掌印,奴婢虽然每日里也能分出点时辰去司礼监,但奴婢主要的差事还是侍候太子啊。”
陈洪忍不住插嘴道:“你当真不知?”
冯保断然道:“不知。”
陈洪道:“听司礼监管事说,李芳回来后,和你说了一会话你才走的。”
冯保道:“奴婢看他神色不对,劝慰了他一会,他什么也不肯说,奴婢只好先走了。”
皇帝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冯保道:“皇上,这会宫门已然下钥,李掌印便是生了翅膀也飞不出宫去,慢慢寻自然一会就寻到了,若是他做了什么事冒犯了皇上,皇上若能看在他侍奉您这些年的份上,宽容他一二,那是他的福份,若是要罚他,也是他该当的。皇上犯不着为了奴婢们的事如此忧心,还是早些安寝吧——明儿还要临朝呢。”
“有一件事,最好你去帮朕处置一下,西苑那里……”皇帝神情有点怯怯的,一时间恍惚又成了那个不受宠的小皇子,“尚太妃似是有些身子不适,你去看看她吧。”
冯保瞥了眼陈洪,心想陈洪将这差事推给自己,又不知安的什么心,叹了口气道:“奴婢接旨。”
隆庆皇帝签了手令,让冯保连夜出宫,去往西苑。冯保到了尚太妃所居偏殿,一报身份,宫女们满眼惊恐,看着他仿佛看着个催命阎罗一般,就差没有尖叫着四散奔逃了。冯保连续呵斥了她们好几声,她们才战战兢兢带了冯保去见尚太妃。已经是转更时分了,尚太妃还裹着一件棉袍呆坐在窗前,就连冯保进来的脚步声也没惊动到她。这夜窗外无星无月,十分晦暗,不知她看着什么地方,如此出神,丰盈的乌发乱蓬蓬堆在肩上,只露出浅浅一弯面颊。冯保将请安的话说了两遍,她才肩头一抖,掉转回头来,颤抖地道:“你是来赐死我的吗?”
冯保看着眼前这位被尊称为“太妃”的女子,她今年可能刚刚二十岁,便是穿着服丧的深青色衣裳,失魂落魄,容光依然如皎月般照亮这沉闷的宫室。冯保见识过她在世宗晚年最风光的那几年,并非不能理解她在新朝的凄凉不甘,稍有意志不坚,被人怂恿,便有可能走上粉身碎骨的那条路。冯保叹了口气道:“太妃想死吗?”
尚太妃“哇”的哭出声来,抱紧自己的双臂,急切小声地说:“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没做,陈洪跟我说在清霄宫排演新舞,请我有空去点拨下小丫头们,我,我在宫里无聊就走过去了,皇上召我坐了一会,说了几句话,然后李芳就来了……我不知道皇上在那里,我真的不知道!我知道我一定不会去的!救救我,救救我!”
冯保一直以来谈不上喜欢尚太妃这个人,但这一刻,竟也有些伤感。他小声道:“眼下,能救你的人只有一个。”
尚太妃抬袖将脸上一塌糊涂的涕泪抹掉,愣愣地看着冯保。冯保道:“李贵妃。”
次日早朝之时,群臣惊愕地发现,侍奉在皇帝身边的司礼监掌印,从李芳换成了陈洪。并没人知道深宫的一夜发生了些什么。大臣们很快陷于把汉那吉事件的争吵中,陈洪几次插话,十分明显地表露他倾向于斩杀把汉那吉。这让保守的大臣们很是为难——他们很需要皇帝表态不接受和议,陈洪所言甚合其意;然而司礼监掌印再如何权势滔天,也轮不到他在皇帝在场的朝堂上公然发表议论。守旧的大臣们纠结了一阵,决定以“陈洪刚当上司礼监掌印,不熟悉朝廷制度”为由忽略他的无礼。但一日争吵过后,到底还是高拱和张居正两人的意见占了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