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这日一早便去了李贵妃居的翊坤宫,他一向来往翊坤宫,都是为太子的事,李贵妃无不是立即接见的。这日却将他晾在外面,足足有半个时辰,才召了他进去。冯保拱手道:“昨日皇上着奴婢寻李掌印,不知他在不在娘娘这里。”
李贵妃显然一夜未眠,眼睛里布满血丝,紧抿的唇角也带了些暴躁,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他都辞了司礼监的差事,还找他做什么?”
冯保道:“李掌印去或留,总也要皇上准了才行。”
李贵妃板着脸道:“你回去禀奏皇上,便说他来向我面辞,我准了他。”
冯保道:“此事于礼不合,还请娘娘三思。”
李贵妃“砰”地一拍案几,站起身来道:“我一介农家女,本不懂什么礼法,自从进了裕王府,处处听你们耳提命令,让我依礼行事。我素来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而你们这些人,何尝敢向皇上提一句不成?”
冯保低头道:“启禀娘娘,直言上谏,奴婢不及李掌印,奴婢,不敢。”
李贵妃被他噎到,忿然道:“在我面前你倒是敢说实话!我当真是瞎了眼,这些年竟将太子交与你教养。”
冯保道:“娘娘,奴婢是皇上身边人的时候,奴婢觉得皇上身为皇子,却甚是孤苦,不免便顺着皇上些,盼着他能过得安闲自在;太子比皇上福泽深厚,在皇上和两位娘娘的精心抚育之下长大,奴婢便觉得该管束得严厉些,以免过于放纵。娘娘若是觉得不妥,罢了奴婢的差事便是,奴婢并不敢有怨言。”
李贵妃虽然气恼,但她进宫、进裕王府、到裕王身边,每一步都是跟着冯保走的,对冯保的倚赖日积月累,一日又哪里去得掉。她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件事该如何处置才好……”“昨日皇上吩咐奴婢去西苑‘处置’尚太妃。”
冯保将“处置”两字音咬得极重,又看了李贵妃一眼。李贵妃面颊颤动了一下:“你处置了吗?”
冯保道:“尚太妃当时要悬缳自尽,奴婢暂且将她劝止了。”
李贵妃略意外:“为何?”
冯保道:“奴婢一直记得太子初降生时,先帝迟迟未有旨意,太子不能命名登册,府中上下不安。是奴婢去求了尚太妃进言,先帝方赐下名来。尚太妃于娘娘和太子实有恩惠,若是这样任她冤死,怕是有伤太子福泽。”
李贵妃甚信释教,听到这里神情肃穆,她又敏感地问道:“冤死?”
冯保小声道:“奴婢详细盘问了在场众人,尚太妃确实并不知皇帝至西苑,是被陈洪骗去的。”
李贵妃凝视他许久,缓缓道:“陈洪似是你师兄,待你一向照应。”
冯保肃容回望:“若是寻常之事,奴婢自然要代师兄周旋,然而此事关系重大,奴婢尚有一线良知在,岂能殉私?”
李贵妃默然片刻道:“便是有人构陷,亦是她自己行差蹈错,她若一心一意在万寿宫为先帝祈福,又怎能出这样的事?”
冯保道:“奴婢想着,若是尚太妃死了,皇上或许磋叹两声,不过几日便将此事抛诸脑后;若是娘娘将尚太妃另行妥善安置了,以后规劝皇上时,提起此事,皇上多少会有几分愧意,或许便收敛些。”
李贵妃一时难以委决。李芳从她身后帷帐中出来,拱手道:“冯保此言甚是有理,还请贵妃娘娘三思。”
李贵妃咬咬牙道:“你们陪我去一趟西苑!”
李贵妃坐着一顶翟轿往西苑去,冯保和李芳共坐了一部车跟在后头。他们从西华门出,遥遥可见下朝官员们迤逦出来。冯保对李芳道:“今日皇上带了陈洪临朝了。”
李芳叹了口气:“我不适合这个位置。”
李芳自然看得出来,冯保留着尚太妃的性命完全是为了让李贵妃厌恶陈洪。这些手段李芳看来并不稀奇,但陈洪扶植冯保的一步步他都曾经看在眼里,他也见证过冯保带携李贵妃,对她真心照顾的年代。昔日众人齐心谋划反对黄锦的情形还历历在目,现在看着这宫中形势,不由心灰。冯保知道李芳对自己的情份也消磨得所剩无几了,他喃喃道:“我如今才明白,小白为什么坚持不肯回京来。你陪了我这些年,我也不能再硬拖着你在此间受苦了。”
李芳淡淡地道:“你知道便好。”
两人各自看向窗外,再无一言。李贵妃到了万寿宫偏殿,两个宫女扶了尚太妃过来见礼。李贵妃眼神猝然忽闪了一下。先帝在世的时候,李贵妃不过是不受宠的裕王府里的一个没名份的姬妾,并没有机会进宫见识到尚寿妃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娇纵妩眉。她心目中的尚寿妃,还只是那个天真得近乎无耻的小女孩,没想到再相见时,她容颜更胜往昔,但曾经令她与众不同的活泼直爽却消失殆尽。正因她不曾老去,她精神上的枯萎便更为触目惊心。两个女人都经历了不眠的一夜,虽然此时身份境遇迥异,此时彼此相看,竟多了一些微妙的相怜之感。李贵妃用难得柔和的语气道:“别怕,好好将事情说给我听。”
一时间,冯保恍惚看到了最初她拿着烧火棍,挡在尚太妃面前的样子。尚太妃将事情磕磕碰碰地说完,李贵妃眼里腾地燃起火焰来:“这宫里,当真住了好一些得意便忘形的贱人!难怪当初先帝昏庸成那样!”
看样子她恨不得现在就抄起棍子将陈洪揍一顿。尚太妃忽闪着眼看看了李贵妃一眼,吞吞吐吐道:“我,我,我还有一桩事……这桩事,我只敢跟我的好姐姐彩凤说,却不敢跟贵妃娘娘说。”
李贵妃挥了挥手:“你们出去。”
冯保和李芳带着宫女们退出关门。冯保心中惊疑,不知尚太妃还会说出什么事来。尚太妃显然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只过了一枝香的功夫,李贵妃便铁青着脸,召了冯保回来。冯保偷窥了一眼李贵妃的神色,垂手侍立等她发话,她却许久并无一言。良久,李贵妃方道:“冯保,你替我去寻访李神医回宫。”
冯保讶异,回道:“许久不曾有李神医的消息了,要寻他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
“你放在心上仔细寻就是了,不拘时日。”
李贵妃这时满面倦容,站起身来,“尚太妃迁去皇后那里住,对外就说皇后让她陪着清修,这件事我去跟皇后说。”
冯保应道:“是。”
他探出手去,扶着李贵妃往外走,李贵妃似乎失魂落魄,在过门槛时险些绊了一跤。冯保怔了一怔,委实不知尚太妃方才说了什么让她难过成这样。李贵妃突然转头看向他,带着哭腔道:“冯保,你可一定要帮我看管好太子啊。”
她捏着冯保的手颤抖得厉害,冯保凝视了那只手片刻,应了一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