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长叹道:“我原只道海刚锋一时激于义气辞官,没料到还有这一回事。”
朱希忠问道:“那人是什么来历,后来和你们有联系吗?”
潘晟道:“那人请海刚峰上疏弹劾徐家通倭,我们请他拿出证据,他却语焉不详。老夫与海刚峰都疑心若以通倭查徐家,形势又是一变,恐怕从国之大计缠杂成朝中党争,反而妨害了清丈田亩的本意。海刚峰拒绝了他,他便不再出现。”
张居正起身,拱手深施一礼道:“两位能有这等见识,大明幸甚。”
潘晟避让开,正色道:“老夫再三向海刚峰保证,太岳必定不辟怨谤,将清丈田亩一事坚持到底,海刚峰方肯罢手,你可别让老夫在他那里失信。”
张居正正色道:“国事艰危,从无钱粮始,不行清丈则无以缓解。但凡我在朝为官一日,总要竭尽全力为之。”
朱希忠在一旁似乎露出些不以为然的神情,冯保笑道:“成国公不赞成清丈?莫不是府上勋田有所不实?”
朱希忠哂然道:“我领着虚衔的日子长,不比张阁部这些在朝中任实差的,家务事尽交给族人打理。我对家中田庄的数目很是有数,便是有几处虚占的从去岁起,我便去官府上册,按册交粮了。但天下间这种事实在太多了,别的不说,我便不信张阁部府上没有投靠来的未入册的田地。”
张居正面上有点挂不住道,沉默了一会方道:“自我入仕之后,家中田地确实日益扩张,我屡次去信劝诫过家父,家父都回我说具是公正买卖得来,让我不用操心,我又不能亲自回家里清查。将来必择定一名清廉耿介的江陵县令去清丈,好了却我这桩心病。”
朱希忠摇头道:“清廉耿介的县令,这便是一桩最大的难处,世上又有几个海刚峰!清丈一事,牵涉人事太多,权柄非同凡响。若是世上官吏都诚心正意,丁口黄册就不会变成一库废纸,祖制税法也不会变成现的这种样子!几百年日积月累到现在,想要纠正过来谈何容易。我这会随便想一会,便有十多个为难之处,处处都是陷阱,不拘落到哪个里面,都够你受的了。”
潘晟道:“成国公说的是正理,老夫也十分忧虑,自古以来变法者,如王介甫何等沉毅智勇之人,若不得权势,无以推广,若得权势,不免为小人趁附,久而久之,利民之法旋变成害民之法。”
朱希忠道:“治人向来最为难,便是我朝初年,太祖皇帝整顿吏治,贪污五斗米者尽斩首,前任斩下的首级尚在滴血,后任便又锒铛入狱。成祖皇帝初建锦衣卫,也是为了察查刺探大臣们的不法之事,可见便是那时,三法司已无力遏止贪贿之风,以太祖、成祖皇帝的威仪,亦无法震慑臣下的私心啊。”
朱希忠前半生都是爵高无权,养成了极谨慎的性情,这样的长篇大论,尤其涉及开国君主们的评价,在他是极为稀有了。张居正最初与他有私人接触,不过是为给冯保买那卷画儿,当时心中对厂卫们不无鄙夷之心,几年下来,渐渐觉得他虽然外面看起来圆滑,内里风骨反胜过许多清流名士。朱希忠对清丈田亩一事,应该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这时坦然说出自己的看法,确实是拿张居正当挚友相看了。“成国公此言大善!”
张居正心中感激,敬了朱希忠一杯道,“我最初提出变革之议,华亭公便如此劝诫我。我多年苦思,寻觅求解之道,终于有了点心得——人皆逐利避害,得让下面做事的人有利可图,才能把事情妥当办下去。我请问诸位,做官的最想要的是什么?”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冯保试探道:“升官?”
张居正哈哈大笑,满目激赏:“永亭果然与我不谋而合!”
朱希忠却不服:“你们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叫千里做官只为财,为官儿们最想要的不是财呢?”
冯保解释道:“依我所见,当官的图财的也不是没有,只是但凡有上进之心的,都不会把钱财看成最重要的。大都是官做到没意思了,寻思着过几年致仕回家,权柄一去,便是两手空空,这时才不顾一切地捞钱。”
朱希忠服气点头道:“正是如此!譬如严嵩父子,位极人臣,又四面楚歌,才会公然索贿无度,据锦衣卫所录,严嵩在嘉靖三十年以前,都尚算清廉。”
张居正道:“我近日设想一道新法,唤作考成法。说是新法,其实吏部考察官员以定升迁,原是旧制,我这考成法,便要将考核定得极细致,譬如清丈田亩,专以清出的田地数目定优劣。不过数月之间,优者上,劣者下,不拘是不是进士出身,若是政绩突出,便是杂捐而得的小吏亦可越次提拔,身居高位。”
潘晟皱眉道:“不可,若是这样,下面官为了政绩和升官,怕是会有许多扰民之事,强行多量田地,加重正赋。”
张居正道:“所以要雷厉风行!若给他们拖延搪塞的余暇,或许他们会在小民身上做文章,但止限数月,小民身上哪里括得出来?只有杀大户才有立竿见影的成绩。”
他这一番话,着实将潘晟惊到了,他一时说不出来有什么不对,但是又无以赞成,频频摇头道:“险,太险……”张居正毅然道:“只要卑官因为政绩突出获得提拔,很快就会有人羡慕效仿,只要他们肯积极做事,便是有些细节的弊政,也能因为大局好转有弥补修正的余地。”
朱希忠听了一会倒是点了点头,却又道:“只是下面报上来的数目,也得有人实地核查才成。如果有人虚报浮夸,众人竞起效仿,却又极是糟糕了。”
“高新郑虽然性情刚愎,但他有一桩事做得极好,便是整顿言官,使其不能再虚言生事。自去岁以来,令在京言官自陈,如今陆续已有成效。”
张居正忽然将话题转到了高拱身上。所谓“自陈”,便是让言官们自己评价自己是否称职,照惯例,没人敢说自己是称职的。这样高拱如果有看着不顺眼的人,就可以趁机拿掉他,如今已经有大批的言官因为上奏章有疏漏被问责,颇有点人人自危的形势。当然因为进谏隆庆皇帝浪费奢侈的人被免职的也不少,所以并不是人人服气。但至少现在对内阁的施政,动不动就群起攻之的现象已经大为好转。与俺答议和这么大的事,放前几年必定引来雪片似的弹章把内阁淹了,现在虽然批评的人也不少,但言官们的奏疏现在就算是批评的,用词也比较中肯,言之有物了。“……只是眼下言官们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拿着俸禄不说话的倾向,却也不能让他们如此舒服。六部给事中的本职是纠正本部不法情事,只是如今他们渐渐把自己的风闻奏事之权当成了党同伐异的特权。我便想,考成法一出,倒是让他们可以回头去盯着自己部省的官儿们,细细审核他们报上来的数据,这这便是言官们的成绩了。”
今日原本只是一个寻常的接风宴,不知不觉聊了好几桩重大政务,几人争得火热,竟连炭炉烧熄了都没发觉。冯保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喷嚏,张居正才反应过来,解了自己披风搭在他肩上,道:“这些事情全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时候不早了,诸位先回府歇息吧,将来有的是请诸位鼎力相助的时候。”
冯保被张居正送出来,坐车走了一程,朱希忠赶上他,小声道:“忽然想起一事,欲至府上相叙。”
冯保心中微诧,却还是引朱希忠到了崇文门私宅。朱希忠坐下,不等上茶便问道:“你门下的徐爵,他是不是和徐华亭有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