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守礼一愣，他突然明白自己中了张居正的一个圈套。大明建国之时只并无海禁，成祖时南京和泉州都有规模不小的船厂，郑和七下西洋行程万里，一直为时人津津乐道。当时郑和所率的船队横行大洋之上，无人敢撄其锋，倭国船队远不能相比，见之远辟，不敢骚扰沿海。宣宗朝开始，造宝船出洋费用浩大，每有番夷国主、使者来朝，赏赐的费用亦是不匪，渐渐国库难以支撑，引起海内臣民诟病。自宣宗朝开始，便不再有大规模出海，虽然出海尚没全然废止，但也只有倭国朝贡时，可以少量交易。宣宗皇帝去世后，英宗年幼登基，辅政大臣们有志一同，焚烧了宝船图册，关闭船厂，取缔海关，正式开始禁海。其后数朝，海禁愈来愈严，直到嘉靖中，倭寇为患剧烈，浙闽总督朱纨为了平定倭寇，宣布“片板不得下海”。“国朝初年，并不禁海，那时倭国最为恭顺，沿海数省最为安宁；正统后，海禁日愈严厉，而倭寇渐生。至嘉靖朝，海禁最严而倭寇最烈，敢问葛部堂，海禁何曾遏止过倭乱？”
张居正声音铿锵有力，说得葛守礼一时无言以对。杨博只好出来帮腔：“此时一彼一时，如今我国水师早废，倭国国中混乱，诸侯沦为匪寇，倭寇远比国朝初年厉害，再开海禁，岂不是令倭人奸细堂而皇之地混上岸来。”
他心知张居正那番话部分是钻空子的诡辩，国朝初年军队战斗力比现在强了十倍不止，那时便是有这些倭寇上岸来，走不了几步就会被剿杀了，和现在的情况没法比。但他又不能直说倭乱是因为卫所兵太废物，只好绕到奸细上去。张居正道：“敌能用间，我朝岂不能用？如今我朝在海上毫无耳目，对倭寇来去皆不知情。海商常年来往于海上，若有所见，告之我军，便可提前御敌，又或许充当出海剿灭的向导，岂不是大有好处？国朝并非开国即有海禁，先贤们决定禁海，自有当时原由，我们忝为后辈，自当深究前辈的良苦用心，因时制宜定策，岂能泥古不化！”
张居正有备而来，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堆关于海禁的政策演变，有许多葛守礼和杨博都未能深知的，不由频频哑口无言。最后葛守礼实在顾不得皇帝的体面，亢声道：“如今国家缺钱缺粮，比起正统年间更甚，当时禁海是为了减省开支，现在莫非反而不用减省了吗？”
张居正笑道：“若是绝不会增加国库开销，葛部堂便认为可行？”
葛守礼看皇帝急切的模样，认定他不过是想派船去西洋取珍宝，心想若皇帝无利可图多半就不会一心想开海禁，便一口咬定：“正是。”
高拱没忍住哈哈大笑数声，笑得群臣面面相觑。张居正这才将“不造一船，一费一钞”的计划说出，他没有直说若是皇帝取用过度，海商自然绝迹，但殿上群臣都是熟知政事和皇帝性情的，只要略一想，便能想到这一节。“葛部堂即然以为可行，不知诸位觉得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张居正含笑环顾众人。葛守礼和杨博面面相觑了一会，都觉得这件事听起来无懈可击，但与番夷来往，实在大违他们的本意，依然摇头：“虽说一时未必有明显害处，但于国于民亦无好处，洋夷杂处，天长地久，必乱人心，不妥不妥。”
潘晟一直沉默，他们说到教化人心，方开口道：“若是洋夷来我国，见此地国泰民安，皆行圣贤之事，也只会甘拜悦服，学我圣贤之道。”
皇帝看潘晟顿时更亲切了些，频频点头道：“潘尚书说得极好！”
葛杨二人渐渐抵挡不住，最后只好勉强同意了让民间船商走海路往广西贩粮、盐的事。至于海关要不要开，怎么个设置法，此仗结束之后再仔细商议。虽然这样的结果皇帝不甚满意，但高张两人却已经心满意足，退朝后便去内阁细细拟了一封诏书让吏员递入司礼监。张居正有些想去跟冯保道谢，但听吏员说冯保不在司礼监，说是在武英殿布置太子读书的讲堂去了。他便扯了个由头跟高拱说了一声，自己也往武英殿去。冯保这次倒不是虚言，指挥着一群小监们忙进忙出，布置桌椅帐架，眼观八方，耳听六路，不时高声呼喝，大寒天气，愣是忙得满头冒热汗，倒好似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似的。冯保在张居正面前索来言行清雅，便是不高兴了，也不过冷言冷语几声，张居正从不曾见过他如此风风火火的貌样，不由觉得新奇好笑，多看了一会。冯保扭头看到他，一愣之后便猜出他的来意，走过来问道：“今日朝上海关之事议定了？”
张居正掏了块帕子给他额头上按了按，又顺手收了回来，道：“定了，这回当真是多谢你了。”
冯保有些不自在，左右顾盼了一回，见众人忙成一团，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和张居正说话，松了口气，额头上被擦过的地方酥麻麻的，一时差点没听清张居正说了些什么。他定了定神道：“议定了就好，就盼着殷督帅能打个大胜仗了，也好推进下一步。”
张居正道：“我听说杨金水贡入宝珠，引得皇上提出海关的事来，这是你安排的吧，怎么你不用自己的名义进贡呢？皇上此前对你有些误会，你正好可以在皇上面前讨回些情份来。”
冯保道：“若是我提议的这桩事，怕是你们那位高首辅要不分清红皂白地反对起来。杨师叔辈份高，跟皇上旧日情份不差，又远在南京，宫里没人把他当作对手，由他出面最合适。”
张居正叹了口气，冯保这是为了最稳妥地促成这件事，放弃了在皇帝面前重获宠信的机会，他十分过意不去，小声道：“就是委曲你了。”
冯保微微一笑道：“觉得委曲我的话，等正式开海关，说服高拱让我去做海关提督如何？”
海关提督这差事看起来远离宫庭，但会源源不断地给宫中贡入海外珍宝，其实很容易讨到内庭好感，积累功劳，又可以远离高拱孟冲等人的排挤，似乎是个好差使，但张居正心头不由又泛起一阵酸意，心想：“他费了这么大心机促成海关，待万松烟回国贸易，二人岂不是正好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