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黯然回到东宫,冯保哄了他好一会服侍他睡下,转身匆匆寻到潘晟府中。潘晟此次北上就职,并没有带家眷,只带了几个老仆,这时便见宅院中正在翻箱倒笼,打包行李。冯保心中一沉,跟着仆人进到潘晟书房,见潘晟坐在案前发呆,面前是一张己经写满的奏章稿纸,一看便是辞呈。他见冯保进来,带着一丝苦笑上前拱手道:“有愧所托。”
冯保扶住他连连叹气:“是我连累了先生才是,太子听说先生被弹劾,好生难过,方才还去乾清宫为先生求情了。”
潘晟闻言眼眶红了一红,向着东宫方向拜了一拜:“得英才而育原是人生至乐,可惜我与太子缘浅。“冯保摇头道:“先生何必如此轻易放弃?我可以让太子去贵妃跟前哭诉一阵,回头先生写个辩章递上去,皇上批了,此事也就罢了。”
潘晟摇头道:“有高新郑在,恐怕容不得我恋栈不去,便是这一次皇上不批,他三头两头挑事,老夫赔尽了颜面,受够了气,照样要被他撵走。你想想前几年内阁诸相,除了张太岳能得他青眼以外,还有谁可以留在阁中?”
冯保回想了一下,潘晟虽然有些跳脱,但性情较为恬淡,并没有强烈的争强求胜之心,与李春芳陈以勤等人相近,他们若是弃职而走,潘晟确实也无法久任。冯保不由想着张居正平日里也不知吃了高拱多少冤枉气,也不知是怎么忍下来的。他也只能叹了口气道:“那我也不强留你了,你回南直隶休养两年,将来……总有请你回来的一日。”
潘晟若有所思地看了冯保一眼,似乎觉得“将来”两字大有深意,他正想追问什么,老仆又来通禀,说张居正和徐杲前来求见。潘晟将他们请入,冯保一见徐杲,有些吃惊,从前徐杲虽然木讷了些,但眼神专注犀利,透着股谁也不服的劲头。现在他满面枯槁,似乎成了个风烛残年的老头。潘晟诧异问道:“你们是一起来的?”
徐杲深施一礼道:“是我去求见张阁部,想让请他帮我一家销了匠籍,放我全家一条生路。”
张居正叹道:“徐大匠深觉拖累了水濂先生,于心不安,所以来托我这桩事,我劝他不过,只好带他过来与先生一叙,没料到永亭也在这里。”
世宗驾崩后,他晚年所宠信的身边人全都被清算,那些方士之流也不去说他了,徐杲因为领了工部尚书衔,一直被朝臣们视作眼中钉一般,全都不忿自己要与匠人同朝为官。徐阶虽然曾经倚靠徐杲和蓝道行这些人扳倒严家,但他正是清算嘉靖朝的首脑呢,自然不便保护他们。徐杲被弹劾去职,还吃了好久的官司,还是众人帮他周旋,才勉强放了出来。徐杲是顺天府的匠户,虽然没了职份,却还要应付工部的差役,工部那些正途出生的官们,当初不得不奉承徐杲,心中深以为耻,如今便换着方儿折腾徐杲一家子,不给他们一日休息,过得苦不堪言。潘季驯虽然托人照应过,但是一来他现在在河道上,鞭长莫及,二来他自己就和深得高拱信任的朱衡见解相左,说话也不是很管用。工部在籍匠人派役是正经差事,他总不能细到干涉工部派差事的多少。徐杲不善言辞,也没有为自己的事上门去求过张居正。潘晟爱好庞杂,早听张居正等人说过徐杲素有巧思,与他往来了两次,没料到就成了把柄。徐杲一来愧疚,二来想想从今往后,怕是再也没人敢给自己家说句话,这才鼓起勇气登了张居正的门,请求帮忙转成民户。张居正听了心中却是犯难,若是寻常匠户想转籍,他去工部说个情倒也罢了,徐杲一家名气太大众所睹目,他代为疏通转眼就必有人告到高拱那里去。更紧要的是,京里一年不知有多少宫室要修造,除了徐杲张居正还真不放心别人。张居正劝了徐杲很久,徐杲自然说不过他,但最后木着脸一言不发,张居正只好带了他来见潘晟,希望潘晟劝解一二。潘晟慨叹道:“徐大匠之才若是就此埋没,委实是朝廷的一大损失,然而朝廷即视徐大匠为贱役,徐大匠又为什么一定要为朝廷效力呢?孟子曰: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叔大啊,你身为次辅,解决不了赋役不均的弊情,又有什么资格劝说徐杲留下呢?”
“叔大他……”冯保忍不住要为张居正开口辩解。张居正却拦住他,满面愧色道:“徐家现在派役过多的情形,其实在各项差役上都有,只要小吏有意刁难,多派几个差役,便足以让中产之家家破人亡。国家兴工召役,向来没个定数,应役之家却不能凭空多变出人来。我因此一心想推行条鞭法,将所有赋役折算成银两,再有工役,便由太仓库拨银按市价雇工来做。徐大匠若是忍得一两年,待条鞭法实行起来,便不必再受工部的闲气了。”
潘晟道:“改税朝中反对的人不会少,你可想清楚了?”
张居正毅然道:“平均税役是如今天下症结所在,居正便是粉身碎骨,破家灭族,也一定要做成!”
徐杲自出生便沉溺在营造手艺上,改籍之后,不能做这一行,心中何尝没有恋栈,沉吟良久,抬头毅然道:“张阁部即有这个决心,我便在京中再苦熬些年罢!”
冯保道:“你啊,就是太木讷了,这些事你早该来找我。他们这些人忌惮着自家清贵名声,不敢与你结交,我却不必管这些。以后但凡有无理的派差,你尽管来找我,我跟内官监的监正还有些交情,托他给工部递个话,工部总要承情一二的。”
徐杲听了,果然露出一丝笑容来,再三拜谢。张居正进来的路上也看到了潘晟府中情形,他叹了口气道:“先生这是去意已定?”
潘晟点头道:“你如今也有诸事难以自主,便不必再挽留我了。”
张居正这几天其实明里暗里向高拱游说过多次,都被高拱断然否决,张居正也知道便是硬劝潘晟留下来,他也没好日子过,只好苦笑一揖道:“当初是我起意将先生调入京来,却是让先生受苦了。”
潘晟洒然一笑道:“我的去留无关紧要,只不过接下来礼部尚书要委于何人,你要怎么和高新郑继续共事,才值得好生思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