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依然是天下太平四境安稳。内阁没了此前几年在兵事上耽误的工夫,全心全意推动各地清理赋税积弊,为条鞭法做铺垫。日子过得忽忙细密又波澜不惊,张居正忙碌得忘了时序变迁,不知不觉,身上换了薄衫,窗外蝉声聒噪,新征的夏粮开始入仓。重新清丈过田亩的南直隶数府,因为多了一半在册田亩,不过三十余日,夏粮便足额征解到,这可是几十年来最顺利的一次。尽管葛守礼脸色依然不好看,继续叨叨什么“苛政扰民”,但实实在在征到库中的粮米,让南直隶的大小官员写的奏章上都洋溢着喜气。高拱和张居正在内阁看奏章,听着算盘珠子清脆拨响的时声,也情不自禁地笑语连连,这样的日子似乎将顺遂地继续,一直到所有新政都顺利实现的那天。内阁里虽然多了一个高仪,但他的存在经常会被忽略,会议上向来没多少话可说,便是有也不过是附和高拱几句。他倒是常常挑剔冯保的毛病,然而冯保是何等乖觉之人,应付高仪这样半辈子坐冷板凳的书呆子游刃有余,高仪碰了几次壁,便认清自己是完成不了高拱交待的这个任务了,从此后给太子授课时再见着冯保,也只当他不存在。高仪虽然不是日常侍讲之人,但自打他掌理詹事府,一切都务求端庄肃穆。他自己与潘晟的区别就不提了,便是他不在,文华阁的气氛也变得压抑起来。从前申时行等几个年轻侍读与太子应对时,还可以诙谐说笑,被高仪训斥过两次以后,便也只能一板一眼地讲书了。太子从前虽然也有赖床不肯起的时候,但只要睡好了,对去文华阁并不抵触,自打换了高仪,他在东宫莫名其妙摔笔扔书发了好几次脾气。冯保半点也不想收拾高仪惹出来的局面,但他也不能放任太子任性,只好走出来亲自将太子扔满地的杂物一件一件收拾起来。太子看着他这神态举动,不自觉心虚起来,向门外的太监宫女们吼道:“你们都死人吗?怎么让伴伴来收拾?”
太监宫女们探头探脑,被冯保眼风扫到,便又缩了回去。太子便只好硬着头皮,看着冯保不紧不慢地收拾干净,又跪在地上将墨痕一点点擦干。太子忍不住上前要扶起冯保:“伴伴,我,我太任性了,我给你认错,下次不会啦,你别收拾了。”
冯保自顾自擦地道:“太子不用拦着奴婢,奴婢没有别的大能耐,也就是给太子收拾收拾这书房了。回头太子若是有大的任性,也不是奴婢能收拾的了。”
太子虽然小小年纪,倒也听得出冯保这话里训诫的味道,情不自禁地祭出自己的终极大招,一把搂住冯保呜呜地哭起来:“小高先生好讨厌啊,伴伴救救我!”
太子半个身子赖在了冯保胳膊上,冯保也不敢真让他就地打滚,恐怕地上还有没捡干净的碎瓷,没奈何只好将他抱去床上。在外面观望了许久的太监宫女这才蹑手蹑脚地进来打扫。冯保等太子哭得差不多,喂他喝了点茶水,方问道:“小高先生又怎么你了?”
太子嘟着嘴道:“他让我背《韩非子》,好难背啊,上次没背熟就被他训了。”
冯保皱了下眉,《韩非子》类似法家,多有帝王心术,本来讲给太子倒也使得,但对于八岁的太子来说,那些复杂的关系也太难理解。更何况高仪那样的正经儒家,怎么会想起来给太子讲这个?冯保一边想一边摸了摸太子的头道:“小高先生严格,你越发要勤学,让先生刮目相看才是。”
太子不服气道:“先前潘先生教我的文章都解释得明明白白,我背起来也容易,莫非伴伴是说潘先生教的不对吗?”
冯保当然不肯说潘晟的坏话,他又不便明着附和太子,便道:“太子便是一时不懂,多读多记,将来慢慢儿就明白了。”
太子凑到他耳边,神神秘秘地道:“伴伴,伴伴,其实我生气还因为小高先生上次讲《始皇本纪》的时候,一再地说赵高内宦乱政什么的,虽然我听得半懂不懂的,但就觉得他不怀好意呢!我就假装一点也没听懂,气得他胡子乱吹!嘻嘻,可好笑了,不过……他后来就开始给我讲《韩非子·十过》了,更难懂啦,一定是诚心报复我的!”
“《十过》……”冯保眉心一皱,在心里默念了这一篇的内容,这一篇是讲管仲临死前进谏齐桓公,恳请他疏远身边的小人,其中便有阉宦坚刁,“……人情莫过爱其身者,竖刁不爱其身,岂能爱君乎?”
冯保忽然明白过来,高仪没法明着挑剔到冯保,便换着法子给太子讲那些留名史册的乱国阉堂,但他引经据典,文辞过于委婉,太子其实听得很不耐烦,反而生出逆反之心来。冯保忍不住想笑,勉强把持住,摸了摸太子的头道:“小高先生布置的功课难了,你悄悄跟我说,我帮你做了也就是了,这又有什么好发脾气的。”
太子气哼哼道:“明知道他在拐着弯骂伴伴,我才不让伴伴来帮我做功课呢!我不要他给我上课了!我要把潘先生请回来!”
冯保叹气道:“小高先生是你父皇给你请的老师,可不是你想不要就不要的。”
太子跳到地上,瞪圆双眼,紧攥着小拳头道:“那我就去找父皇说!”
冯保故意逗他:“你父皇不同意呢?”
太子皱眉寻思了一下:“那我去求皇后娘娘!”
说完他撒腿就往外跑,冯保吓了一跳,他本来觉得太子不怎么敢去找李贵妃求这桩事,没想到还有皇后这一茬。冯保赶紧拎起一件外衫追上去:“太子慢点,仔细夜里风凉!”
太子决心要告这个状,跑得飞快,冯保紧赶慢赶,还是跑到了东宫门口才将他逮住。冯保劝了几句无效,见太子之意甚坚,便一边给太子穿衣,一边在太子耳畔悄声道:“太子实话去求皇上,皇上不会当一回事的,你得这样说……”太子听了略有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将冯保说的记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