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皇帝这会正欣赏着一出新编的歌舞，张诚亲自操琴，舞姬们身上内穿珍珠串成的肚兜，外披轻若无物的纱衣，随着她们翩然回旋的舞步，那些珠串的肚兜上渐有珍珠散落，舞姬们的肌肤越露越多，皇帝看得目不转睛。“太子，太子觐见……”突然守在外面的太监慌张嚷嚷起来，“太子且慢，太子留步！”
皇帝一愣，不免慌了手脚，挥手让舞姬们退下。舞姬们走得狼狈，彼此踩踏拉扯，等太子冲进来的时候，踩到一地滚落的圆珠，差点摔了个跟头，幸好冯保跟得紧，将他一把拎住，放到皇帝面前。太子草草行了个礼，跳起来抱着皇帝撒娇道：“父皇父皇，小高先生不好，我不要他教我了！”
皇帝因为被他搅了雅兴，难得板起脸道：“小高先生有什么不好？”
“他让我背《韩非子》，还要写心得，说齐桓公宠信内官，骄奢淫逸什么的，父皇，我觉得您身边的这些太监不是挺能干的吗，怎么小高先生要说父皇不该重用他们？”
皇帝观艳舞被儿子撞破，正有些心虚，一听这话，不由变了颜色。这满地珍珠，都是海关的贡物，看起确实能当得上“骄奢淫逸”四个字，海关委任太监管理，如今是皇帝最大的财源。皇帝自登基后，便不常见大臣，总在宫中与太监们相处，指责他“宠信内官”的奏疏，他没看过一千也看过八百，几年下来听得耳中生了茧子。徐阶和赵贞吉在的时候，劝谏尤为频繁。自从内阁诸相相继退去，只余下了高拱和张居正，而高拱又一力整治言官“浮言”之弊后，才好了许多。没想到刚刚批准内阁增加了一个高仪，这议论又来了。若是写在奏疏上的，皇帝反正看得多了，有点心烦但也不会往心里去，但在太子面前说，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韩非子》？你还这么小，让你学这个做甚？”
他不悦地看向冯保。冯保躬身道：“皇上，太子的课案，按说小高先生是交皇上过目了的。”
皇帝一时语塞，这些例行公事，他几时曾经用心看过，只好道：“……回头，回头我问问他。”
太子却不依，使劲摇着皇帝的胳膊道：“可是今儿背不下来，明日就是讲经筵的日子了，会被他骂的！”
皇帝胸口一阵阵发闷，看艳舞的兴致大减，便对左右道：“通知明日经筵暂停，着内阁众人来见乾清宫见我。”
太子逃过一劫，高兴坏了，向冯保挤眉弄眼。冯保微笑。高仪向太子讲《十过》中的那一段，其实是训诫太子不要过于亲近冯保，但齐桓公毕竟是君王不是太子，所以看成指责皇帝也说得过去。高仪完全没想到这码事上面，便毫无自知地惹恼了隆庆皇帝。张诚在一旁静立，此时心中微动，他虽然没正经读过书，但学戏的人，管仲这种名人的戏文也是编排过的，对他那番话略有所知。他猜测到太子告状，或许有冯保的撺掇，不免想了想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张宏，往高拱那里递句话。毕竟高仪是高拱荐入阁的，刚来不久就出了这样的事，若是被皇帝撵走，于高拱面子上也不好看。正想着，忽然太子惊叫一声：“父皇，你怎么脸色这么红？”
太子爬到皇帝膝上，伸手去摸皇帝额头。皇帝方才有些着恼，便觉得胸闷气促，这会被太子冰凉的小手一碰，顿时惊觉自己周身滚热。皇帝勉强道：“朕，朕大概有点伤风……”冯保扫了张诚一眼，张诚的神色虽然显得惊慌，但却并不是十分意外，显然隆庆皇帝近期常有这样的发热。冯保迈了两步上前，将太子抱下来，借机往皇帝瞳孔中细看了一眼——数道黑丝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皇帝的眼仁中。张诚近前柔声道：“皇上有些不适，需要静养一会，太子不如先回东宫去吧。”
皇帝忙道：“是是，太子回去吧。”
太子却不依：“父皇身子不适，孩儿自当在父皇身边伺奉才是。”
皇帝觉得脑子愈来愈昏沉，闻言虽然欣慰，却怕太子去跟皇后和贵妃说了，她们又要来管头管脚，便强撑着道：“没事，朕睡一觉就好。冯保，快带太子回去。”
张诚满面堆笑地道：“太子孝心可嘉，但您在这里，皇上分心惦记着您，反而不得安神。不如暂且回去，若有什么消息，奴婢必定是即刻来报的。”
冯保道：“皇上虽说无事，你们还是让御医来看脉，开个方子吧，回头跟东宫报一声，也好让太子安心。”
张诚自然满口答应。太子虽然所求得遂，但出了乾清宫却在肩舆上频频回首，似有些莫名的揪心不安。他突然沉静下来，面孔上便有了些小大人的忧郁，看着令人心痛。冯保突然道：“太子在想什么呢？”
太子突然红了眼圈，用力抹了抹眼睛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有些担忧父皇。”
冯保暗暗叹了口气道：“太子还小，皇上不想让太子担忧是一片慈爱之心。不如这样吧，即然明天的经筵停了，也不必急着回东宫背书了，咱们这会转去翊坤宫给贵妃娘娘请安，顺便将这事跟贵妃娘娘说一声。娘娘若是去陪皇上，皇上便不会推辞了，太子也可以安心了。”
太子顿时展颜道：“伴伴说的是，咱们去翊坤宫！我也好久没和弟弟玩了！”
隆庆皇帝这两年新纳的嫔妃虽然多，但只有李贵妃又生了一个儿子，封作潞王。宫里上上下下，无不钦服李贵妃固宠有方。李贵妃因为自从入宫以来，眼中见着嘉靖和隆庆父子两种种恶习，心中憎厌但又无可奈何，便一心严厉管束太子，从不肯有半点溺爱。如今有了小儿子，想着他反正将来也不过是个闲散王爷，便将一腔慈母之心，尽数倾注在潞王身上。太子与潞王玩耍，李贵妃不免将严辞厉色收上一收，盼着能促成二人兄弟友爱。太子便十分想去翊坤宫，无奈若是功课没做完，会被李贵妃挡在门外，这时有了禀告皇帝病症的光明正大的理由，想来不会被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