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妃被几个近侍拦在内寝门口,一脸慌张,他们都是没品级的年轻太监,实在没有胆量硬拦着李贵妃,却也不敢放她进去。眼下在门口跪成一排,个个哭丧着脸,却还不敢大声说话。见着张诚过来,他们顿时松了口气。张诚扑通一声拜倒,呜咽道:“娘娘可算来了,奴婢早晚都盼着娘娘呢,娘娘再不来,奴婢只好去寻根绳子上吊了。”
李贵妃一愣,他身后跪着的那一排近侍也全都傻眼了,一个个盯着张诚的后脑勺,都不知道张诚这发的是什么疯。皇帝服药后有药性,生怕被贵妃知道,每次都三令五申,死死瞒住,这一拨内侍们都是见识过李、张、冯三人去职之事的,谁还敢往外漏半点风声。张诚这是……不想干了吗?李贵妃负气而来,心中早想好了若皇帝真的不治,乾清宫近侍们敢瞒着她,一个也留不得,俱都要打杀了,但张诚这么一跪一哭,倒教李贵妃有些不知道他唱的是哪一出,冷着脸道:“起来,进去说话。”
张诚诺诺应下,起身喝令众近侍道:“还不快让开!”
近侍们不知所以,但全没了阻拦李贵妃的心气,只好各自散开,恭请李贵妃进去。李贵妃快步走到龙床边上,见皇帝满面潮红,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她虽然气得要命,心中也是一痛,过去轻唤了两声,皇帝含糊应着,却也没睁过眼。近侍们看了各自心惊,方才他们给皇帝放下帐子时,皇帝还睡得很平静。因为他药性发作众人看惯了,并没有当一回事,这也不过半个时辰,怎么突然就成了这个样子?他们惊疑地看向张诚,张诚一脸哀戚,近侍们不由想着张诚迎了李贵妃进来,莫非是知道皇帝病情突然沉重?然而他离开的时候,众人都看在眼里,当时皇帝并不见有大碍,这时返回来,怎么就知道帐中皇帝的病情起了变化呢?李贵妃压低了声音,语气十分严厉:“你们是怎么服侍皇上的?”
近侍们扑通扑通跪了一地,还是张诚边抹眼泪边道:“娘娘,皇上再三下诏,着奴婢们不能将这情形泄漏出去。奴婢们若是告知娘娘,是奴婢们违旨;然而任由皇帝折腾自个身子,奴婢们更是死罪!奴婢们的罪过,无言可辩,如今紧要的是请娘娘规劝皇上爱惜龙体!”
张诚哭得娇怯不胜,颇有戏台上梨花带雨之姿,便是李贵妃见着,一时也有些发不起脾气来。其余近侍们自然有样学样,个个号啕,他们没有张诚的分寸,一时哭得外间宫女小监都往内面打量,疑心隆庆皇帝已然驾崩了。李贵妃气不打一处出来,喝道:“都给我住嘴!出去,留张诚在里面回话!”
李贵妃细细问了张诚皇帝近来犯病的情形,又亲手拨开皇帝的眼睑看了看,张诚这才发现皇帝眼瞳中出现许多隐约的黑丝。他心中震惊,他原以为宫里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皇帝的身体状况,但李贵妃却仿佛是有备而来。李贵妃有一刹那脱力地歪倒在皇帝枕上,但片刻后便又挺起背坐得笔直,目光盯着张诚,让他背脊上生出一阵麻酥酥的战栗。好一会李贵妃什么话都没说,张诚试探道:“娘娘,奴婢去召太医?”
李贵妃嘴角牵了牵,露出一丝讽刺之意:“深夜召太医,引得人心浮动,不必了,明早吧。”
张诚心中咯噔一声,想分说什么,最终却只应了一声:“是。”
李贵妃又道:“拿屏风来,在龙床边上隔出一间,铺一床被褥,从此刻起,我便在这住下了。”
张诚惊道:“这如何使得,太简慢……”李贵妃厉声道:“我当初进裕王府,便是近身侍奉皇上的人,如何使不得?”
张诚一颤道:“是,谨奉娘娘所言。”
李贵妃又道:“从这会起,没有我的命令,乾清宫里一件东西不许拿进来,只言片语不能递出去——哪怕是皇上醒了,也是如此!”
张诚心中愈发惊讶,李贵妃这是料定了皇帝不行了?她这等做法,等于将皇帝软禁起来,皇帝要是这次醒过来,却该如何收场?“你若是依我所言办事,一毫不差,将来……”李贵妃似是将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字字句句都如剜心锉肺一般,“便饶了你一条狗命。”
次日清晨,郭院使被近侍们直接从家里床上拉起来弄进宫。他一路上忐忑不安地问情况,近侍们板着脸一句话不肯说。到了乾清宫,他惊异地发现皇后、李贵妃和太子都在,皇后搂着太子显然是刚哭过一场,冯保不引人注目地侍立在帐边。李贵妃坐在稍远处,目光中似有满腔怒火,随时打算将这屋子里的人都烧成灰烬。郭院使摸到已经昏迷了一整夜的隆庆皇帝滚烫的脉博时,惊得一下子背过气去。幸喜近侍们同时召了在御药房轮值的医士在,先给郭院使施针急救,将他弄醒过来,顾不得缓上一缓,便又给皇帝扶脉。郭院使又是施针又是煎药,忙碌了大半个时,皇帝终于悠悠醒过来:“朕心里好生难受。”
太子扑到皇帝身上大哭:“父皇,父皇醒了,父皇你快好起来,孩儿,孩儿一定会好好读书的!”
隆庆皇帝似乎想举手摸一摸太子的脸,无奈手臂只抬起半寸便掉了下去,想多说一句话,胸口遭太子压着,竟说不出来。李贵妃扯着太子的领口,将他塞给冯保:“带太子出去。”
冯保点头,抱紧了太子,将胡乱挣扎的太子拖出殿外。郭院使又给皇帝按压了一会,皇帝稍稍舒坦了些,环顾殿内,勉强吐出几个字:“皇后、贵妃,郭……在,你们……出去……”张诚知道皇帝要问什么,带着众宫女内侍快步退出。出来时只见冯保抱着太子坐在殿外台阶上,柔声说着什么,太子抱紧他的胳膊,虽然满面泪痕,却被逗得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晨曦洒在二人身上,仿佛此时内寝中的阴沉压抑全都被这一笑驱散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