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在天寿山接到刘守有疾驰传来的诏书时，手一哆嗦，险些将诏书落在地上。他心知自己先前所料大错，也不知冯保又藏了什么底牌，让李贵妃对高拱的猜忌，竟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此时再无他犹豫的余地，只能想着：“李贵妃刚毅果决，高肃卿这性情……便是眼下敷衍得过去，往后日子长了，早晚要触到她霉头，如今早早去了，未尝不是保全身家令名的幸事。我传诏后，快些赶回去，或许还能周旋一二，别让这件事在朝中牵涉太多……”张居正当下也顾不得继续考察隆庆皇帝的陵寝工程，匆匆赶去蓟镇，在戚继光的总兵府前，召集了京营将领宣旨。他的态度镇定，向戚继光解释这是皇帝去世、新帝登基时的惯例，戚继光便也半信半疑，指派了五千最为心腹的精锐，交张居正带回京去。张居正带着京营急行了一夜，快到京师门口时，忽然有一僮儿在道前阻拦，说主人要见张居正面谈。张居正纳闷，然而还是下车相见，那人以折扇掩面行来，却扇行礼之时，张居正吃了一惊，竟然是张四维。张居正出京时，张四维巡视开封灾区的诏令已下，按日程来算，他这个时候应该早就离开京城了。张居正四处张望了一下，赶紧将张四维拉上自己的车，放下车帘，沉声道：“你怎么在这里，太过冒失了！”
张四维苦笑作揖：“来求张阁部救中玄公一命。”
张居正生气道：“京里的事我已知大概，我能尽力的自然尽力，再有什么话要说，让人送书信来使是，你奉诏出巡却擅自出走，这是违旨不遵擅离职守！”
张四维连声道歉，又道：“有些事，实在不敢形诸笔墨，据晚辈从宫里得到的消息……”他将前日乾清宫偏殿中的那番对晤略约说过，又道：“内庭将中玄公的奏疏留中不发，高阁部不知娘娘心中已有这番猜忌，再三追问，晚辈委实害怕娘娘信以为真，以谋逆处置中玄公，并牵连周王……少主践祚，骤兴大狱，牵累顾命大臣和宗藩，朝廷危矣！如今只有太岳公尚有挽狂澜之力，晚辈这才不辞冒昧，前来求见！”
张居正颇想问他是从谁那里得到的偏殿中这番机密会晤的详情，但这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忍住这个冲动，正色问道：“你此去开封，可有携带与周王相关的信笺？”
张四维叫苦道：“晚辈巡视开封，原是临时指定，勿忙上任，那有什么信笺？况且钦使至地方，为避嫌疑，素来不与藩王来往。晚辈……只携有一道圣旨，是嘉奖周王开仓放粮济民的！”
张居正摇头道：“你慌什么！你即然和周王绝无私下往来，娘娘是个有主见的，没有证据，也不会硬裁给你。”
张四维小声道：“晚辈并不怕死，却怕被下诏狱刑问，攀污中玄公，如今厂公换了……冯保，这些权阉心思歹毒，什么事做不出来？”
“冯保他……”张居正心中有千言万语，他想说“冯保他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高拱偏见太深，如果不是他太过份，冯保不需要把事情做这么绝。”
“冯保若不是家遭剧变，眼下兴许与你并肩立身于朝堂之上，你休得小瞧了他！”
但这些话，满朝文武，大概只有潘晟能与张居正有一点同感。张居正放弃了和张四维争论这个，直接道：“李贵妃性情刚烈，比不得先帝宽仁，中玄公未辨形势变幻，冒犯内庭，是自寻其祸。而朝中要员，若执意依附中玄公，才会牵累朝局动荡，以至于不能收拾。如今我倒要问你，你是要保中玄公，还是要保隆庆朝的诸项新政？”
张四维代表着王崇古和杨博，还有他们背后的晋商系的官员。宣大互市之后，晋商巨族获益匪浅，从而将他们与高拱紧紧地绑在了一起。他们当然是要力保高拱，但如果力保高拱的后果是彻底激怒李贵妃，清算起高拱在任时的所有施政，那又是大大得不偿失了。可是此时他也无法直接给张居正答复，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就在车里僵持之际，刘守有的声音传来，似有些尴尬：“张阁部，前面路上来了一支锦衣卫的兄弟……护送高，高先生返乡。”
车里两个人一惊，张四维赶紧拿扇掩面，张居正挑开一线车帘，往前方路上看了一眼。张居正只看了一眼便知刘守有说话时为什么尴尬，高拱穿着一身青袍，头上光秃秃的，连个头巾都没戴，徒步踉跄着在前面走着。两个老仆背着装不了两件衣裳的包袱，左右搀扶着他。后面是一整队衣甲鲜明的锦衣卫，大声呵斥挥鞭，鞭梢时不时从高拱头上晃过，发出脆亮的尖啸声。高拱视若不见，咬牙前行，老仆间或被吓得哀叫起来，便引得锦衣卫们一阵哄笑。那队锦衣卫的头目见了刘守有，快马过来，似要向刘守有请安。张居正急促道：“我不见，你快打发了他。”
说完放下帘子，闭紧双眼。这是他送走的多少个大明首辅了？这一瞬间，夏言、严嵩、徐阶……许多张面孔从张居正脑海深处幽灵般漂过。外面刘守有似与那押送的锦衣卫随意寒喧了几句，锦衣卫继续上路时，尖啸消失，似乎刘守有给高拱求了情。“方才番话，我想请你转告给中玄公，”张居正重新睁开眼，“你此去路上，必能寻到机会与他相见。请他相信我，他未做完的事，我会继续做下去，他缺的名爵赏赐，我也会给他争取。他不要心怀怨忿，安心将养晚年吧——我知道这对他有些难，但将来他会明白，这是他最好的结果。”
张四维拜别后，张居正继续疾驰回京，终于在闭门前赶到了朝阳门，城门上落日余晖中，他看到了等着接收这支京营指挥权的冯保。冯保愈发清瘦了，前几天穿上身的丧服，今日瞧来已是过于宽大，在劲风中鼓荡着，张居正穿城门而过之时抬头，看着他俯瞰自己，面孔上没有半点胜利者的喜悦，却似乎有种会随风坠落的单薄。张居正明知这是错觉，却没法止住心头的一阵绞痛。他强打精神步上城楼去，站在冯保身后欲语还休。“二十年前，我在司礼监抄到你那篇《致六事疏》，便决心要帮你谋首辅之位，让你能尽情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冯保对着城头的劲风，仿佛在对着二十年前的张居正说话，“现在，不管你想不想要，这个位子，都是你的啦。”
张居正苦笑了一下道：“我，一直不想将高拱送走，大概在我心底，是真的不想坐上这个位置。”
他指了指城门口的这条官道，“这条路上，我送走了一任又一任大明首辅……行宰相之事而无宰相之权，这是首辅招祸的本源，今天我在路上看到了高拱，你猜我在想什么？”
不等冯保回答他自顾自道：“我在想，等我离开的那一日，我是会比他好一点，还是比他更狼狈？”
冯保回首：“那你怪我吗？”
张居正摇头，走近一步，与冯保并肩俯视着夕阳下的苍茫原野：“不，不关你的事，其实我就早知道我逃不过，我想做的一切，终究得我亲手来完成，无法假托于他人，我只盼着我失势潦倒的那一日，想做的事，全都做过了，便死也无憾。”
冯保心中一阵激荡，很想说：“白圭，便是你真有那一日，也有我陪在你身边。”
然而他终究羞于出口，这心声在他唇角上微微一颤，便随风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