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当初在苏松巡抚任上啃了徐阶这块硬骨头名振天下，如今又蒙万历皇帝亲自下诏起复，诏书中不乏溢美之辞。天下的官场中人正经历着张居正之死带来的风暴，在任地方官个个忧惧自个的前途，并没有谁愿意去拦阻海瑞。海瑞确实没有被授权巡阅湖广，可他是佥都御史，可以凭风闻察访——只是照惯例一般人领着这种虚衔并不会当真随便介入地方案件，可那是一般人，不是他海瑞。海瑞一个人带着个老仆，外加四名驿站拨来的船夫，也不可能当真闯进被官府把守的张府。然而冯保此前与刘守有说定，刘守有找了各种理由将办差认真勤谨的锦衣卫调派走，只留了最为散漫不经心的几个在张宅守着。苏福最后的几年里面教了些徒弟，他们专做西北边的马匹生意，也多赖冯保庇护。冯保试探着联络了一下，他们竟然愿意冒险相助，冯保很是感激。他们化妆成寻常乡民，冯保自己也混在其间，借着海瑞的声威，一举冲进了张府。他来之前早听过各种消息，但看到敬修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一时还是没忍住叫出声来。海瑞严厉地扫了他一眼，不过幸好，里面孩童女眷大呼小叫地冲了出来，把冯保这一声惊呼压得没什么人注意。这几十名妇孺个个骨瘦如柴，有气无力地哭着，有一个更是走着走着就歪倒在地。海瑞喝令道：“不要哭了，哪位是府里的尊长，出来与老夫说话。”
“海老先生……罪妇万氏请见……”一名老夫人被掺了出来，她年事己高，极是憔悴，但衣衫却比旁人整洁些，想来府里众人虽然被关禁在这处小院子里，还是尽量周道地服侍她。海瑞扫了冯保一眼，冯保呆滞了一会方附耳道：“是张江陵的母亲。”
万历六年夺情之事尘埃落定，万老夫人上京来，当时可算得朝廷上的一桩盛事，沿途无数官员接送不提，皇帝、太后，几次三番派内官接迎，召见，赐宴，馈赠……前前后后，足足热闹了了小半个月。冯保奉李太后和万历皇帝之命，亲自款待万老夫人，也见过她不少次。她虽然出身一般，没什么学识，面圣的礼仪也是现学的，但养移体居移气，举朝上下的奉承依然把她将养出了老封君的矜贵慈祥。冯保那时与张居正已渐有嫌隙，正是内心气苦，最想撇清关系的时候，对万老夫人也只有大面上的礼仪，但万老夫人显然并不知悉内情，每回见着他，都要与他笑语盈盈一会，动辄便道：“常听白圭说起冯公公……”冯保谈不上对万老夫人有什么特别好感，当时心中隐约嘲讽：“你今日眼中的张家如何富贵骄人，如火上浇油，将来这烈焰反噬之时，便会有多酷烈。”
如今他当时的想法成真，他却整个人畏惧得瑟缩起来。“海御史，这家下女子小儿，具都是无知之辈，所有贪贿敛财之事尽是罪妇一人做下！眼下家中当真是一颗米粮俱无，海青天，求求你，放他们出去吧，罪妇愿受凌迟之刑，只求给孩子们一条生路！”
万老夫人扑通跪倒在泥泞中，哭号道，“朝廷自有法度，流配发卖都他们该得的，然而大明律中，何来禁闭饿死之法！求海青天主持公道啊！”
“饿死？”
海瑞一皱眉，“你们关在这里几日了？没人送饭？”
“至今已有七日，张家上下男女四十余口，只能剥了后院两棵树上的叶子树皮为食，如今已饿死了十几人了！还有罪妇的长孙敬修，次孙懋修他们几个隔一两日便被带出去刑问藏匿财物的下落，敬修这次回来，疯魔了一般，眼瞅着也是……活不成了。”
万老夫人哀恸之声仿佛游魂野鬼，在这阴凄凄的庭院间回荡，“罪妇哪怕还有一星半点金银，也必定献出来为子孙求活路，可罪妇真的……没了！”
冯保再也忍不住，将张敬修从泥泞中抱起来，冯保现在身体虚弱，但张敬修轻得仿佛纸片一般，抱在臂弯中竟似没有半点份量。冯保想起他三岁时的模样，此时的他似比三岁时更为弱小，不由老泪纵横，一滴滴洒到他面上。“冯叔叔……”张敬修的双眼在剧烈颤抖，却似乎无力睁开，不知靠着什么记忆认出了冯保，又或许只是喃喃自语，“他们要去掘爹爹的墓，不，不能让他们亵渎了，爹爹的遗……骨……”“说什么？”
冯保情不自禁大声喝问。张敬修奋起挥臂：“不能让他们亵渎爹爹的遗骨！”
这一回万老夫人听得清清楚楚，直接晕倒在掺扶人的怀中。院子里哭声大作，冯保一摸张敬修的口鼻，已然没了呼吸。冯保张惶地转过眼来看向海瑞，他哆嗦着嘴唇，许多恳求的话在喉咙里翻滚，却不知从何说起。他知道，海瑞应他之邀来查辽王府的烂账，已经是越权逾矩。张府的抄家事宜，越发与他扯不上边。他想再奋起自己历练多年的口舌游说海瑞——张家如此惨烈之事，是朝中反对新政之人的激烈反扑。只有这样，才能永恒封住后起之人重提条鞭法的可能，海御史若想再有作为，一定要出手干预……然而这个时候，他脑子里纷纷乱乱，只有一个念头：“张太岳为国所作之事，不应当、不应当得到这样的下场……”不知不觉中，他将这句话吼了出来。“商鞅强秦，身蒙车裂之刑；王安石变法，身名俱殒。”
海瑞长吁一声，“这等下场，史不绝书，又有什么应当不应当呢？”
冯保看到了海瑞眼中隐约的一抹泪光，这样的一句，或许是他朝夕之间，用来平伏自己心情的吧。“走，随老夫去江陵墓上，一代雄杰之的肺腑骸骨，可不是人人都能有机会见到的啊。”
冯保昏昏沉沉地站起来，旁边有人来扶，让他可以蹒跚前进，他不由想夺情那一次他与张居正吵翻，气恼之极喝道：“真恨不得剖开你的胸膛瞧瞧，你到底是长错了哪一处，竟似没有半点人心！”
这回，莫非是终于能见着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