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带着张府妇孺婢仆浩浩荡荡出来,差役们先前四散逃开了,这时远远瞧着,想拦又不敢拦。待走出江陵县城,“乡民”们便如先前计划好的,将许多妇孺们三三两两裹带离去,最后留在行列中的只有不肯走的万老夫人。“海御史救了那些孩子们,罪妇已是感恩不尽,但朝廷总归要拿张家人发问,不能一个人也不留下来。”
万老夫人清醒过来以后,言语从容,“我儿墓中有什么,罪妇心中最是清楚,这回罪妇倒要问一问那位钦差大人,他到底掘出来了什么?”
张家祖坟建在一处望江的缓坡上,众人走到坡底,就见着满地蹄印车痕,冯保起先想着张诚带的人马真不少,但又走了一会,他看清楚那些蹄印后,却又有了一丝诧异。片刻后,张诚的呼喝声从坡顶传来:“戚继光,你想造反?”
冯保一惊想道:“果然,这些马匹……是蓟镇的。”
戚继光被解职后行踪不定,冯保不是没有想过他会来祭拜张居正,只是万万没料到如此之巧。冯保很快就看到他和他身边的几十名亲卫,便是去了盔甲衣袍,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依然有着铁血硝烟的气息向四野八荒冲撞出来,震摄得锦衣卫们畏缩不敢上前。如果当真动起手来,戚继光的这些亲兵伤了人,坐实了这“造反”的罪名,不但张家这些逃散的男女要被搜回来处斩,戚继光自己和他手下的将官们也难逃一死,蓟镇的防线可就……冯保一念及此,不由惨笑,到了这个时候,还想这些做什么?他又看向张诚,张诚口头似有畏惧,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戚继光身边站出一个人来,声音平稳得有些迟钝:“张掌印,你说来掘张太岳墓是要搜求赃物,如今墓也掘过了,可有搜到?”
冯保看到潘季驯,己经来不及想他怎么会在这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来迟了。”
扶着他的人在他耳畔道:“冯公公请勿动容,以防节外生枝。”
冯保虽然心如油煎一般,也不由又多看了他一眼,他不过十五六岁的一名少年,身量尚未长成,却颇有雄顾天下之姿。冯保不由想到:“这人是谁?这人……不是我找来的。”
似乎看到了他的疑虑,那人微笑道:“还请冯公公保重,天涯海角,还有人牵挂着你的安危。”
冯保依稀明白了,却依然撞撞跌跌走到墓穴边上。张居正下葬之时,万历皇帝尚没有翻脸,丧仪依然以安葬元辅的极高规格操办。那御笔亲题的“张文忠公之墓”的碑石断裂,倾倒在污水衰草中,金丝楠木的棺椁打开显然费了不少功夫,如今被斧凿切得稀烂。寿衣支离破碎地挂在那具尸体上,下葬半年以后,腐肉尚未化去,恶臭扑面而来,骨骸凌乱不堪地堆在一起,根本看不出人形来。然而片刻之后,冯保看到了他的手,那森森白骨的五指之间,紧紧握着一柄折扇。似乎有人试图将折扇抽出,好几根指骨因此散落在附近,却依然有两三根指骨痉挛着挟在折扇一角。似乎翻捡尸身那人看出来这并非名家珍品,疑惑地将它留下了。冯保的心仿佛炸开了,耳边尽是嗡嗡作响,海瑞与张诚交涉的激烈言辞一句也没听入耳中。他用力推开那个扶住他的少年,冲进墓穴。不论帝王将相英杰枭雄,死后都不过是一摊恶臭的腐肉,然而那也是属于他的——属于他的至死也不曾松开的指尖,还有终于能纤毫毕现、无一丝隔阂的心肝肺腑。冯保不知道自己发出的声音是哭是笑,他抬起头来时,看到张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的恨意似乎被浇了一勺油,变得愈发狂热。他转头看向众人,款款道:“皇上吩咐我搜抄张家,我不过是承旨办事罢了。海御史擅闯张府,不知挟带走多少隐匿财物,这便只好让海御史与我一同上京,在御前说个明白了。”
海瑞怒极而笑道:“好,好,好,我就与你一同上京去,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能从我海瑞身上追抄赃物来!”
张诚目光扫掠海瑞左右,又看向戚潘,微笑:“海御史清廉如水,天下皆知,然而张江陵余党甚多,挑唆挟持海御史为此不法之事,也未可知……”张诚这句话没说完,忽有琴声悠悠响起,一支《归去来辞》突兀地出现在墓场上空。一艘船从江面上摇近,有人朗声道:“芙清,海御史身边那些,是我派来的人。”
久违的名字让张诚咬了咬牙,他阴沉地盯着将琴从膝头拿开的万松烟,虽然隔着这么远,他似乎还能神奇地认出来那具琴。万松烟拱了拱手道:“你真要逮了他们去审吗?海关种种往事,皇上大概是很想知道的。”
张诚似在微微喘息,良久后终于冷冽一笑道:“罢了……瞧在你也算个痴心人的份上,给你个面子吧。”
张诚一挥手,再不纠缠,带着锦衣卫们掉头离开。万松烟身后执浆的徐爵松了口气道:“幸亏万大叔料到了,要不还不知怎么收场呢?”
徐爵伸手想扶万松烟上岸,万松烟却迟疑了一下。徐爵诧异地看着他,他缓缓道:“我这会……不想上去,他若是想跟我走,你便将他带来船上——”徐爵纳闷,那日南京一会,万松烟看出冯保心事,各番周详布置,拿捏到张诚。如今冯保再也没有可牵挂之事,为什么还会不走呢?徐爵跳上岸去,快步奔向墓穴。这才发现众人等人试图将张居正散落的尸骸重新收敛,冯保却躺在墓穴深处不动,万老夫人、戚继光和潘季驯轮番上前劝说,冯保只言不出。一开始徐爵以为他疯魔了,但后来他渐渐看出,冯保眼神清朗,他只是……不愿松手。徐爵怒了,想要跳下去强行将他拉起来,先前扶着冯保的少年一把抓住他:“算了。”
徐爵回头喝道:“郑芝龙,你要干吗?”
郑芝龙耸耸肩道:“他这模样,便是强搬去东家身边,也只够给他添堵的。算了,走吧。”
徐爵突然了悟了方才万松烟未出口的半句话:“……若是不愿,那便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