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的路上,高拱一直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过去几年,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过得顺心遂意。朝中群僚奉承,宫中隆庆皇帝对他推心置腹,边疆频传捷报,各项治政皆卓有成效。高拱宦途几十载,虽然刚愎犟倔,但基本的审时度势还是懂的,然而二度入阁后的几年,一切都太顺了,让他渐渐失去了自我克制的能力,他性情中狂妄自大的那一部分像吹泡泡一样膨胀起来,而现在,也像一个五颜缤纷的皂泡一样破碎了。仅仅六天之前,他还拥有世间一切,是大明帝国的实际主政者,亿兆黎民称颂恩德,万千官僚承其鼻息,现在他不过是一个落魄潦倒的糟老头子,被锦衣卫呵斥着蹒跚前行。锦衣卫的态度原本更为恶劣,出京的时候,他撞见了张居正回京队伍,护送张居正的那个锦衣卫指挥同知——似乎叫刘什么的向锦衣卫们打过招呼,这些押送他的锦衣卫的态度才稍稍好了一些。高拱自问这几年对张居正很不错,张居正确实有才,也与他政见相投,但世间有才华愿追随他的年轻才俊又哪里会缺?张居正是徐阶的门生,单只这一桩,已足够让他想方设法将他撵出内阁去了。然而高拱自问从不曾生出过这个念头,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才华和胸襟都足以收纳举国英才用之,张居正即然是其中较为卓异的,那么自己倚重他又何妨?他才不是严嵩、徐阶那等无能衰翁,嫉贤妒能,瞻前顾后。直至现在,仿佛一场大梦初醒,高拱才发现自己与他们并没有本质的区别。看起来高高在上的首辅的权柄,也不过是一纸诏令,便能剥落迨尽。而昨天还对你百般奉迎的属下,这时穷途相逢,避而不见,大约是满怀欢欣地赶着去接替他的位子了。冷静下来想一想,高拱不得不承认,张居正坐在那个位子上,也不会比自己做得差,说不定会更成功呢。想到刚开始的新政的治绩,将来史家或许都会算在张居正头上,他的心情就不免更为沮丧。这份沮丧大大超过了路途辛劳的风霜之苦,郁结在心,走到巨鹿的时候,他病倒了。高拱回乡没得到朝廷应有的护送款待之礼,住不得驿站,只能自寻住处,这日寄身于一处极为低矮狭窄的旅舍中,老仆求情想要宽限些时日给高拱养病,锦衣卫极是蛮横,咆哮不绝,声振屋宇,街面上人来人往,无不侧目。“高老先生,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端着首辅的架式呢?”
乡间众人哪有机会接近这等高官,不由好奇地在门外聚了百余人,听得津津有味。忽然有人道:“老先生这个年岁了,旅途生病也是没办法的事,小弟请几位大哥喝几盅,容老先生请个大夫看看如何?”
隔壁忽然有人推门而入,这狭小客舍,进来一位身量高大的汉子,顿时就觉得拥挤不堪。锦衣卫不悦地看向他,正要呵斥,那大汉忽地近前抓到一名锦衣卫的手。锦衣卫心中一惊,这人进屋时他已经探手至腰间欲拨刀,但被这大汉拉到手,这刀楞是没机会拔出鞘来。他知道这是遇上高手了,若是这大汉想要他性命,这会己经够死两三回了。然而那大汉却陪着笑脸,往他掌心塞进来沉甸甸的事物,锦衣卫捏了一把估摸着是个五十两的银元宝,再一低头,指间竟是金光灿然。一照面就是一锭金元宝,这手面可够大方啊。那大汉笑吟吟看着他,加重声音道:“大哥们赏个面子?”
锦衣卫面色变幻数刻,却用力将元宝塞回去,挣开他喝道:“你什么人?再不退出去,告你个妨碍公务、袭官之罪!”
那大汉忙举起双手嘻笑道:“大哥们不赏面就算了,小人告退,告退……”他一面走一面向高拱瞥了几眼,使了个抱歉和安抚的眼色。高拱认出来这人是邵芳,脸色阴沉下来。邵芳被揭出走私通敌之事时,他心中将信将疑,虽然没有阻拦锦衣卫封收他的产业,但还是疑心政敌使出这招来,是为了攻击自己。他不愿自己与邵芳的来往落人口实,还是指使自己在刑部的门生撤销了对他的通缉。他盼着邵芳从此回去丹阳,再不要给自己听到这个名字。但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时候,此人又出现了。高拱心中悚然,并没有觉得感激,反而有种虎狼环伺之感,甚至很是庆幸于锦衣卫坚定地赶走了他,就连锦衣卫继续讥讽他都没听入耳去。“太后顾念着旧情,给您自个回乡的体面,你也不能当真想走就走,不想走就不走吧?回头太后知道了咱哥几个在此逗留,治咱们的罪事小,再加些罪名给老先生,怕不是要坐上囚车拉去流配了吧?“尔等何人,在此非议太后?”
突然有人插了一句话。“放屁!”
锦衣卫勃然大怒,却见几名当地官府的差役驱散了围观百姓,簇拥着一名穿着朱袍的官儿进来。锦衣卫们是皇帝的亲卫爪牙,虽然职位不高,但并不将这些三四品的高官当一回事,见他进来,也不上前行礼,只抱臂冷笑不己。高拱挣扎着从稻草中抬起头来,这时看清了那人,竟是张四维。这一路上地方官不乏他的旧识,却大半避之不及,少数人有所顾念的,也只是私下托人送些赙仪,并不敢来见他。他模糊记得张四维是去开封公干的,来到这边,显然是私下出来,他不由皱眉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张四维拱手道:“老先生走得匆忙,不曾领到吏部勘合,晚生受命为老先生送来。”
锦衣卫们交换了眼色,顿时放开了抱起的双臂,客气了许多:“能否将勘合交与卑职们验看?”
张四维冷哼一声,身后的长随从包裹里翻出来一叠文书递过来。锦衣卫们凑到一起看了几眼,不由变色。他们并不怎么在乎张四维这个吏部右侍郎,但吏部勘合却又不一样了,若没有宫里的肯首,这份东西是不可能被补发出来的。有了它,高拱返乡的性质就从“押送回原籍思过”变成了“告老还乡”,这可代表着宫里对高拱态度的根本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