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妃气得脸色发白,但这时乾清宫守灵大臣不少,他们大都在高拱那封奏疏上有署名,她也略有忌惮。冯保冷笑道:“奏疏留中又如何?莫非你的奏疏就没有被留中不发的?怎的前朝你未见你作仗马之鸣,现在却这般咄咄逼人?”
“先帝何曾留中老臣奏疏!”
高拱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上了圈套。果然冯保从容道:“嘉靖三十六年,高先生连上数疏……”这就显得冯保早年在司礼监的好处了,他连说了三四桩事,高拱都有上奏疏,却未获批复的。经过了大礼议的腥风血雨,嘉靖皇帝在群臣心目中留下了威福莫测的阴影,奏疏留中不发实在算不得什么,一般也没人敢跑去催问。高拱那会只是个六品侍诏,奏不了什么大事,好几桩连高拱自己都忘了。冯保就跟说西市说相声的一般,语速飞快,字句又清晰,一口气说完,又补了一句道:“高先生的奏疏嘉靖朝留得,怎的到了如今便留不得了?高先生那奏疏上写着盼皇上亲裁政务,奏疏留中不发,亦是亲裁,可不见高先生凛惧遵从啊?”
他这番话说下来,高拱一时难以反驳,气得脸色涨红,就连杨博葛守礼他们也觉得高拱有几分理屈,但朝臣们立场一致,不得不出来硬撑。他们刚从各自跪着守灵的位子上站起来,就见朱希忠带着骆思恭率一众锦衣卫佩甲执棒上殿,将他们拦阻下来。杨博顿觉不对,倒吸一口凉气,又不好大声喧哗,挤到朱希忠身边小声道:“成国公,高阁部这会火气太旺,怕要冲撞了娘娘和皇上,你且让我过去劝他一劝。”
朱希忠面露难色,向他苦笑了一下,尚在犹豫,高拱看到锦衣卫上殿来,愈发暴跳如道:“老夫这便揍死你这个奸阉,以清君侧!”
现在回想起来,“清君侧”这三个字最终令李贵妃放弃了一切顾虑。就在高拱的拳头要揍上冯保脸的时候,李贵妃一把抱住小皇帝,尖叫道:“锦衣卫护驾!”
骆思恭进殿后直奔高拱,这时刚好来得及将他肩臂一把抱住。高拱暴怒咆哮,反手痛殴骆思恭,其余锦衣卫也不能眼瞧着袍泽挨打,一拥而上,牵手的牵手,抓脚的抓脚,将他拿了个结实。皇后这辈子没见着这等场面,当即晕厥倒地,冯保转身将她扶了,连声道:“快传御医。”
一时场面混乱不堪,大臣们说什么的都有,却一句都听不清。冯保将皇后交给闻讯赶来的宫女,凑到贵妃身边道:“娘娘快将委屈哭给先帝听!”
李贵妃福至心灵,当即抱着小皇帝扶棺哭号起来:“先帝,你刚弃了我母子三人去,便有人当面欺辱上来。我们孤儿寡妇,凄苦无依,你不如将我们一并带走吧!”
边哭边将头往棺木上撞去。大臣们本来都是打算给高拱求情的,被李贵妃这么一哭,面面相觑,很多话便不好说出口了,再说那就是个逼死太后的罪名。高拱被锦衣卫在地砖上按得死死的,脸颊压得生痛,听着李贵妃一声一声哭诉高拱如何欺凌嗣皇帝,冯保在一边陪着抹眼泪表忠心,大臣们起先七嘴八舌地给高拱求情,渐渐在李贵妃的哭声中安静下来。他心一点点凉下去,终于明白过来,他完了……冯保终于将李贵妃劝得止了眼泪,传旨着守灵大臣们退出殿去,大臣们囤了一肚子话也说不出口,被锦衣卫“护送”退出。将他们清场后,高拱被朱希忠亲自押回府去,紧接着皇后贵妃和嗣皇帝的圣旨就来了,这圣旨一看就是李贵妃盛怒之下亲自写的,也不讲究什么典故用辞,纯是大白话“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便着回籍闲住,不许停留”。锦衣卫也当真是十分严格地执行了“不许停留”一句,即刻将他挟持而出,家人百般求恳,也没缓个一时半刻。高拱想着自己为隆庆皇帝耗尽大半生心血,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不由仰天长叹:“老夫一时大意,步步落入那奸阉算计中,有负先帝所托,将来如何有脸去见先帝!”
张四维道:“中玄公便遇小挫,又何必如此颓唐?公在隆庆元年,亦曾经回乡闲居,不过两年多,便又被请了回来。本朝名辅如夏言等四出四入,亦是常事。如今皇上稚龄,易受内宫左右,待皇上长大成人,自然会重新念及中玄公的好处。”
高拱冷笑道:“有张太岳在……”张居正治政上不会差,又与冯保内应外合,将来小皇帝长成了,念的也必定是张居正的好处,哪会想起高拱来。张四维却更小声地在他耳畔道:“主上年幼,对身边人信之不疑,然而冯保私心于张太岳甚多,内外相援,本是皇家大忌,将来未尝没有……”高拱心头一动,皇帝倚重宦官,是因为宦官朝夕相处,最为亲近,如果宦官与大臣关系太近,很容易引起皇帝的猜忌。眼下冯张二人关系好,对他们两边都有好处,但将来,可就未必了。然而高拱这回见识了皇家的翻脸无情,这几日路程走下来,对继续在朝政上效力也有些意兴阑珊,他没有回应张四维的鼓励,含糊道:“只盼着皇上长成贤明之君,国泰民安,至于老夫自己,乡居著书亦不失为乐。”
张四维很怀疑高拱这话是不是出自真心,但不管如何,他这一趟表面上的目的是达到了,高拱接受现实,老实回乡,自然也不会逼迫杨博王崇古他们替自己出头站队,朝局便能顺利地交接,这对大家都有好处。这时正好请的大夫来了,给高拱开了药,张四维亲自守着高拱吃药用膳后,才告辞离去。这时夜色已深,高拱吃过安神的药,睡上了数日以来最舒适的床榻,论理该安然入眠,却不知为何心事重重,看着帐顶发呆。忽然间有一声轻笑在他床边传来,有人道:“高先生当真相信你拱手相让,旁人便会容你在乡安居不成?若有此念,不妨想一想徐华亭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