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心头咯噔一响:“他果然不肯放过我。”
他正欲提声唤醒睡在外间的老仆,邵芳又道:“高先生不必惊慌,偏房里的几位锦衣卫大哥,小人都给他们安顿好了,这会必定不胜酒力,睡得很稳呢。”
说完他在帐外深施一礼,却仿佛并不打算掀帘而入。高拱沉住气道:“你来做什么?你也看到了,老夫如今一无所有,便是你有所图谋,在老夫这里也是缘木求鱼。”
“高老先生自谦了,您若是一无所有,那位吏部张侍郎还巴巴地赶来拜访做甚?”
邵芳轻笑一声,“当时托庇于高老先生,方逃得身家性命,小人对高老先生感激在心,岂有相害之意,高老先生何故多疑?”
“你当初助我起复,我许诺你两桩事,都谨守诺言,拜尊驾所赐,如今狼狈归乡,你我便是两清了,往后无恩亦无义,快请退去!”
高拱想起来就满肚子气,虽然他一直不喜欢冯保,但是和冯保真正关系决裂,还是从他出手阻止冯保做司礼监掌印开始——这便是当初邵芳托请的两件事之一。直到很久之后,他才从张宏那知道邵芳与冯保之间有不可解的旧怨。邵芳道:“高老先生也是知道的,冯保久欲置小人于死地,如今他手掌大权,哪肯善罢甘休?少不得求高老先生照抚一二,否则小人若进了诏狱,难免要带出些陈年旧事,浑汤烂泥,怕是对高老先生也有妨碍呢。”
高拱心中警钟大作,心道:“果然来了。”
高拱对此虽然有些忌讳,但他禀性强硬,又深知这些市井无赖,一但被他勒索得手,往后必日夜苦缠,再不得安宁。高拱将与他交往之事思前想后,自忖并没有什么真正犯忌的罪状落在他手上,便是有些小事会被冯保借题发挥,也有朝中故旧在,会为自己尽力周旋。张太岳即派了张四维来说项,想来也无意与原高拱一系的官员彻底翻脸。他在这片刻间做了决断,毅然道:“我不知你手中有我什么把柄,你尽管去告,我如今虽然落魄,你却还是身被通敌嫌疑的罪人。我倒要看你是怎么能攀诬到我!”
高拱说完,去了顾忌,索性自己披衣翻身掀帐而出,怒气冲冲地盯着邵芳。邵芳穿着夜行衣,在窗边阴影中的椅子上翘腿而坐,若不是双眼眨动间偶有精芒,便如同幻影一般。他也不起来,大喇喇道:“高老先生何必动怒,若我能将冯保扳倒,自然要请高老先生回京主持大局。”
高拱哈哈大笑:“就你?凭什么?”
邵芳幽幽道:“冯保凭什么?不就凭小皇帝?”
这句话终于震到了高拱,高拱好一会方颤声道:“你……你想做什么?”
邵芳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手有意无意地在腰间刀柄上拍了一下。高拱震怒欲狂,扑上去吼道:“我跟你拼了!”
然而他方扑上,邵芳在他臂窝轻轻一捏便将他拿得动弹不得,在他耳畔道:“高老先生真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小人哪有弑君的胆量,您可真是高看我了。我只是来求高老先生两再帮我写一封信函,去锦衣卫销掉旧案,好容我脱身而去罢了。”
他将高拱扶到椅子上坐好,自己站起来又深施一礼。高拱此时半身尚在麻痺中,他方才折腾的动静已然不小,但外间的老仆、偏房里的锦衣卫都毫无所觉。他心知自己在此人掌握中,这会不论是想高声呼救还是想寻死都办不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这人,气喘如午。这人若是真去弑君犯上,被冯保追查到自己头上也只是早晚的事,那可是诛连九族之罪!要不要心存侥幸,信他一回呢……良久以后,高拱方计上心头,勉强挤出点笑意:“这等小事,你直说便是了,何苦来吓唬老夫。”
邵芳一面赔着不是,一面掌了灯,高拱见他毫无顾忌地掌灯,终于将唤人求助的心彻底淡了,他研墨握笔在手。邵芳道:“我记得当日高老先生托厂公张宏将锦衣卫里关系我的旧档借了出来,放在东厂库房中。如今冯保虽然夺了东厂提督之位去,但他未必知道这些卷宗存放在何处,如今张宏虽然不在其位,但总归有些旧日的心腹还在东厂,高老先生只用写上盼他玉成我所求之事便可,具体事宜倒不必写,以免事机泄露,反与大家伙都有害处。”
高拱笔尖一颤,却仿佛一无所觉地写下去,取出随身小章押上。邵芳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高拱写完,稍吹干后叠起放在怀中,心满意足道:“这便不耽误老先生休息了,小人告退!”
他转身大喇喇推门而出,在满地月华的庭院中骤然失去了形踪。高拱深深地吸了口气,转去寝房外间,只见两个老仆一左一右在地上睡得极沉。他摸了摸两人鼻息尚在,回到桌前灯下,定了定神,又拿起笔来,挥毫疾书。陈洪原先虽然赋闲在家,但他与孟冲陈宏都有举荐之恩,隆庆皇帝对他又颇有歉意,所以他在京中过得还逍遥,成日喝酒听曲捧戏班子,若不是每次想起冯保来都要堵心一会,倒是无事不快活。然而隆庆皇帝一死,宫中形势剧变,他有些慌了。他费了不少劲才托人去宫里与孟冲说上话,受托之人倒被孟冲臭骂了一顿,说那陈增是他荐来的,自己当作心腹,却是冯保的奸细。陈洪觉得自己再冤枉不过,陈增与冯保的来往诸事,他都是一一看在眼里的,冯保在内书堂的时候就与他有不少过节,谁能想到陈增竟然会投靠了冯保呢?在这之前,冯保可是明摆着不讨隆庆皇帝欢心靠边站的,他陈增便是不顾旧怨,一心想回宫,也不该攀附冯保啊!然而如今事情就在眼前,陈洪再抱怨也无用,他顾不得孟冲如何,还得急急为自己谋出路了。说起来他是冯保师兄,十几年来帮扶冯保时候也不少,这时他倒犹豫着要不要给冯保送份贺礼,聊一聊他师傅黄献的香火情,也好给自己后半生谋个平安。他倒还记得冯保爱字画古玩,让家人开了库房,将历年所积逐一拿出来筛选,脑子里又斟酌着见冯保时应如何措辞方得体。想来想去,积了一肚子火气,将家人训得战战兢兢,倒失手打碎了一方名砚。陈洪正要大发雷霆,外面有人传话说丹阳邵芳求见。陈洪皱了皱眉,努力寻思了一会,想起来此人是高拱门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