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放下个蒲团，冯保跪下磕头，张居正将伞交给从人，自己也一丝不苛地作揖上香。上完香他又将伞取回自己手上，亲自张在冯保头顶。冯保倒没有号啕大哭，但摸着墓碑默默流泪，嘴唇嚅动良久。好一会后，张居正扶他起来，低声劝慰：“你师傅久不见你，一定想听你弹奏一首，或许明日就会托梦来指点呢。”
冯保抹了抹眼泪，好气好笑地瞪了张居正一眼。他原来就有在坟前奏曲的打算，所以让从人带了琴过来，这时在伞下放了一张小凳，冯保将琴从囊中取出，横置膝上，弹了一支“归去来辞”。陈洪小时候也学过几天琴，只是一来他师傅所得传授原本就不如黄献，二来他本身也不是那块料，所以早早就荒废了，但鉴赏能力多少还是有一点的。这时站在萧萧秋雨听这呼唤亡魂的曲声，不由觉得寒意碜骨，五脏六肺都仿佛结成冰坨。在他看来，冯保如今也算夙愿得偿，最是志得意满之时，今日便是扫墓而来，也应该是夸耀权势告慰于先人。张居正以首辅之尊，竟然拨出半日来陪他祭扫，便是刘谨当年怕也没这等威风。琴为心声，尤其像冯保这等自幼浸溺其间的，想掩饰真实的心迹殊为不易。陈洪听着听着，不由嘟囔了一句：“真不知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听得心绪烦乱，盼着张居正能再出言劝冯保早些离开。然而张居正凝视着专注抚琴的冯保，神情随着琴声或郁或畅，似乎浑忘时光流逝。那一顶青伞之下，便是有种无形的微光，笼罩着二人，世间再无一事能惊扰到他们。良久之后，冯保终于收指抱琴起身，长叹道：“不知师傅如今是不是会怪我。”
张居正道：“怎么会，你师傅最疼你，如今在世上的人，他必定只牵挂着你，盼着你过得舒心遂意。”
冯保闻言方展颜道：“但愿如你所言。”
这几句话听得陈洪没头没脑的，只好在一旁赔笑。冯保转过头来，待他和悦了许多道：“请师兄随我来。”
一行人便在和尚的陪同下往离了墓园，往方丈禅房去。方丈出来殷勤款待了一会，说了一会禅机，在冯保示意之下，告辞离去，只留了几个小沙弥在门外侍候。冯保这方道：“师兄今日来，是有话要说？”
陈洪松了口气忙道：“师兄素知过去有对不住师弟的地方，盼着你看在往日香火情的份上，能宽宥一二。”
冯保正色道：“师兄说哪里话来，师兄过去十几年间对师弟的裁培扶持，师弟一直铭记在心，别说师兄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便是有些什么龃龉，师兄不与师弟计较师弟便谢天谢地了——只是，师兄也不是不知道，你我这样的人，在宫里再担多少差职，也不过是主子看得顺眼了，赏你个头衔开心，说到底不是主子们的奴婢，断没有能自个做主的道理。太后要办的事，师弟也无可奈何啊。”
陈洪纠结地看了张居正一眼，按说这些宫里的事，不应该当着外臣们议论，但张居正拿着老和尚给的几卷经文貌似专注地翻看，仿佛要表示自己置身事外，但绝无起身出去的打算。陈洪只好硬着头皮道：“从前尚太妃的事……真不是我撺掇皇上……”冯保叹道：“尚太妃的事，倒还好说，毕竟太后要给尚——嗯，尚太皇太妃一些体面，再说那件事原先己经了断了，也不至于如今还要再翻出来算帐。然而你知道的，先帝身子骨不好，却是那时候埋下的祸根，这方是太后如今在宫里查的要紧事！”
陈洪头皮发麻，这正是他最怕的事情，当初也不知怎么鬼迷心窍地做出来……“一定是滕祥干的！”
陈洪咬牙切齿，他这几日左思右想，终于想出来一个可以背所有黑锅的人。嘉靖皇帝晚年迷信炼丹的时候，滕祥还是他的贴身近侍，隆庆初年，他也还在宫里陪侍过一阵。现在他已经死了，黄锦一系的势力都消散得七七八八，谁也没法出来反驳什么。冯保点头道：“若是他倒是正好，然而太后积怨于胸，若不找出个罪魁祸首来惩戒一番，怕是于心难安。”
陈洪傻了眼，如果李太后是想查案倒不怕，这些案子已是无迹可查，但她只是想找人泄愤的话，就不需要任何理由了。不过陈洪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太后不把张宏张诚这几个现成的人杀了完事。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临终前，似乎张诚在乾清宫侍候的时候最久……”张居正翻书页的手指似乎若有若无地停顿了一下，冯保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悠长叹息：“唉……他也是个可怜人，又是太岳的旧识，在太后面前也很是殷勤，立过些微功劳，若无实据，太后怕是一时也不想杀他……毕竟皇上在西苑那会，他只是个刚入宫的杂役，连职份都没有，要说是他挑唆得皇上服用丸药，太后自己都有些不信。”
“他那会确实还没到皇上近身服侍，不过他师傅张宏可是乾清宫总管太监了……”陈洪凑近道，“再说了，这几年他一直在乾清宫，岂有不知内情的道理，也不见他有规劝啊！”
冯保笑了笑道：“师兄说的是，然而张诚是不肯认的，他若是随口攀扯别人进来，也是一桩麻烦。”
这个“别人”不用问是谁，陈洪马上噤了声。张居正咳了一声，终于不再装作没听：“从前的事，还是劝太后慢慢儿放下为好。其实先帝最后这几年，行事荒唐，宫里宫外，谁不是看在眼中，却都不曾全力阻止，较真起来，孰能无过？”
陈洪喜出望外，正要称是，冯保却冷笑一声道：“太后也知道这个道理，极是后悔，她不肯放过这桩事，正是防着有人把这一套再用来祸害皇上，这是要要杀一僦百，永绝后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