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如今都被撵出京城了,对陈洪也再无助益,但陈洪一直记得邵芳出手阔绰,心想若是他为高拱来游说,能乍他一笔银子,填了给冯保送礼的亏空也好。便拉长了脸,让人在外厅接待。陈洪又多挨了一盏茶功夫,才去了外厅落座,问邵芳来意。邵芳堆笑道:“鄙人欲求见原先提督东厂的张公公有事,如今宫里出入办事的都换了人,竟连个熟面孔都看不到。”
陈洪叹了口气:“自打先帝去了,宫里大换人,这一朝天子一朝臣呐,先帝往日亲近的那些人,如今死活不知呢,你还上哪找他们去?”
邵芳愈发赔上笑脸道:“这不是没奈何,才求到陈公公这里来。”
陈洪原以为邵芳又是为高拱求门路来的,打算狠敲他一笔,这时听说只是想进宫里寻人,料来难以让他出血,便有些意兴阑珊。再说了,张宏他们现在被严密监管在偏僻殿宇里面,上次他托人去跟孟冲问了个话,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眼下他也不想再为邵芳的破事儿折腾。邵芳百计求恳,陈洪最终松口道:“如今我在宫里并无门路,要求也只能求到我师弟冯保那里,只是我与他往日有些误会,如今便是想上门重修旧好,也需要备一两件拿得出手的礼物……”邵芳极是乖觉,马上接口道:“素闻冯公公是位雅人,小人前些日子收得几幅宋时字画,我这粗人也不知哪些是珍品,明儿带来给公公瞧瞧,若有使得的,公公拿去送礼便是。”
陈洪嘴上还推托了几句,但邵芳语气十分诚恳,他便也就顺势答应了。不过两日,邵芳果然送了好几幅字画过来,陈洪让一个懂行的清客挑了两幅,让邵芳回去等消息。他算了算日子,黄献的祭日快到了,那一日冯保是必定要去大觉寺祭拜的,便打算去大觉寺“巧遇”,也好重新攀上关系。这些天冯保虽然雷厉风行地将原先陈洪在宫里的势力连根拔起,但并没有派人来直接查办陈洪。陈洪一时惧怕冯保只是新履重任,顾不上他,稍后必来算账;一时又盼着他对自己尚留几分香火情。这些日子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得安宁。好容易熬到九月,都无人上门滋扰陈洪,陈洪方觉得自己把握又大了些。黄献祭日一早,他便赶去寺里,又多捐了些香火钱向和尚打听。和尚道:“冯公公派人来吩咐过了,说了午时要过来扫墓上香,让我们将墓园里闲杂人清走呢。”
陈洪忙道:“黄老公公是我师叔,安葬的事原先还是我经手办的呢。”
他意思是他不算闲杂人,和尚虽然心里嘀咕,但他收了钱,便放了他进墓园。立秋之后,秋风秋雨一阵赶一阵,眼瞅着又扬扬洒洒地下了起来,陈洪等得又冷又饿,好容易听到点人声,不由精神一振,抬头望去。果然见有一柄大青伞自枯黄的草叶间飘了过来。陈洪赶紧做出一付刚到黄献墓前的样子,燃香点烛焚纸,毫不矜持地跪在泥泞中,号啕大哭起来:“师叔,侄儿又来看你了!”
一群人踩着泥水过来,脚步声停在他身后丈余之地,陈洪又哭了好几句,却无人上来搭腔,他甚是尴尬,只好自己讷讷地收了声站起来,打算回头做出刚发现冯保的样子。但他一回头,入目却见举着那把大青伞的是新任首辅张居正,冯保与他并肩站在伞下,二人都穿着素净的常服,脚踩木屐,青巾包头,周身再无一丝富贵骄人之态,便似两个寻常士子结伴出游。“这……张太岳可真赔得下脸面!”
最近两个月,内阁经历了一次十分突然的权力交接,又要忙着先帝入葬和小皇帝登基,常例差事更是一桩也少不得。高拱走后,高仪不久就告病退,内阁只余了张居正一个人,据说忙得两个月都住在内阁没回过府邸,万万料不到他竟然能拨出时间来陪冯保扫墓!陈洪惊愕了片刻,倒是把他的讶异之态做出了十成十,半点也不掺假。“难为师兄还记着我师傅,这雨天,当真辛苦师兄了。”
冯保微微躬身见礼,话语间隐约流露一丝嘲讽之意。陈洪故意没让下人打伞,这时满脸是水,也辨不清是雨是泪,他拿帕子抹了抹,十分惆怅地道:“你师傅若是泉下有知,瞧着你如今出息了,也不知该多高兴。”
“师兄说笑了,我有什么可出息的?”
冯保讶然道,“左右不过是给皇上当差,不出纰漏不招祸就不错了。”
冯保一句话将陈洪满肚子贺辞憋了回去,他只好另找话说,冲着张居正拱手道:“张阁部竟也来了,师弟面子可真大。”
张居正洒然道:“当初因为永亭的缘故,与黄老公公有一面之缘,有幸听他一曲当真是如闻仙乐,多年以来未尝敢忘,回京以后,只要抽得出身,我每年祭日都会来黄老公公墓上燃香三支,以寄哀思。”
“太岳年年都来,不巧都没和师兄遇上呢。”
冯保又冷不丁地插了一句。陈洪知道这是冯保在讽刺他多年不曾给黄献扫墓,今日偏来“巧遇”,陈洪假装没听出来,哼唧了几声道:“张阁部有心了……当时师叔突然在宫里弃世,后事甚是难办,我去求了世宗皇帝,他老人家开恩,方许我们将师叔装殓了搬出来,那日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冯保可见怜的,跪在雨地里哭得不肯起来……”他絮絮叨叨说这么多,无非是要提醒冯保当年他给黄献治丧出过力。冯保听了一会,见他没个完的样子,只好插话打断他:“我身上孝衣泥水浸过,还是师兄拿了新的给我换,师兄的好处,冯保一一记在心上。”
张居正紧接着道:“正是,这阵子太后在宫里清查先帝驾崩前的事儿,几次三番都说要唤陈公公去问话,冯保每次都拦了,只说陈公公在宫外闲居的日子久了,便是有儿孙辈打着陈公公的旗号做下事来,也必与陈公公无关的。”
陈洪听了,冷汗混在雨中又淌了一脑门子,先前提起旧事时的那点恃恩的姿态瞬间便没了,赶紧让开身道:“瞧我这……年岁大了,嘴巴碎,你们两个是大忙人,不耽误你们功夫了……”他原本垂头丧气,打算马上转身开溜的,冯保却又道:“好久不见师兄了,正好还有事想请教,一会方丈要留我和太岳去品茶谈禅,不如师兄一起?”
陈洪心中一喜,自然满口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