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送走刘台后,夜色已深,他也顾不上再挑女婿的事,回到书房,将自己此前写好的那封讨论淘汰冗官的奏疏拿出来摊开,这封奏疏一上,朝中必然又要掀起惊涛骇浪。他知道刚才刘台想的是什么,更知道如今高拱提拨起来的官员人人自危。前几天,张四维回京,告知了他与高拱会晤的经过,也算是代表了高拱一系向他表示顺服。如果想要稳定自己的首辅位子,让朝局顺利过度,这个时候让百官自陈绝不是个好主意。自陈这件事,高拱在隆庆四年就做过,然而当时比较局限于言官中,撵走的大多是徐阶在言官中的亲信门生。然而高拱深受言官攻讦之害,深为悚惧,所以此后自己也扶植了不少言官——现在他们正在纷纷上奏给高拱喊冤呢。张居正当时是很支持高拱整治言官的,现在回想起来,当初杨继盛一意孤行执意弹劾严嵩,其实是深受当时言官习气熏陶下做出的不智之事。杨继盛为这忠直之名而死,却不曾动得严嵩一根寒毛,只是令更多的言官投到了徐阶门下……这些往事,张居正到了现在这个身份地位之后,自然能看得比从前更深刻,却也几乎不敢往深处细想。其他官员的政绩,都有考核标准,唯有言官们并无实绩可言,最大的成绩就是给自己博名声,而博名声,不外乎攻讦当权大佬,又或皇亲国戚。这最初或许还有些匡正风气的用处,到了如今,己经完全沦为党争的急先锋了。张居正对于高拱整治言官的举动原是发自内心的赞成,可是高拱也开始扶植自己的内腹言官后,张居正不免觉得他的器度还是有些偏狭。张居正想做的事更为彻底一些,自陈和汰除冗劣,从言官入手是个好办法,却不应仅仅限于言官。张居正的手指在奏章上“考成法”三个字上掠过,想着:“他们就是太闲了,一定要让言官的政绩也纳入考成才行……”张居正与冯保讨论过这件事,冯保是希望他稍缓一缓,等高拱下台的风波过去了,再铺开整个考核,以免官场人心惶惶。但是在张居正的构想中,新朝治政的重中之重当然是“条鞭法”,但在如今的大明朝官儿们手里,根本没有实施“条鞭法”的可能,如果强行推进,只会落得与当初王安石一般的下场,被那些贪酷之吏所害,将好好的新政变成了残民之法。一定要先整顿吏治,让颁布下去的诏令得到全国大部分官员认真推进才行。所以“考成法”反而要在诸法颁布之前,最新推出。张居正估计,“考成法”大概要两年以后,或能稍见成效,那时才是全面铺开新政的时机。这样一想,他便觉得十分心焦。良久之后,他又提笔在奏疏上改了几处措辞,想着:“要不,明天先奏闻皇上临朝和开日讲的事,回头在朝上提出来。哦,还有胡宗宪的事,可别忘了。”
张居正次日一早便往宫里去,在东华门外递牌求见。不多时,几个眼生的内侍快步出来相请,乾清宫原来的近侍几乎全都被看押问罪中,这一批应该都是冯保临时从各处选调的。进了乾清宫侧殿,见冯保扶着新近登基的万历皇帝坐在龙椅上,小皇帝睡眼惺松,只是勉强支撑着,身后隔着一道屏风,坐着李太后。见张居正进来行礼,冯保不引人注目地在小皇帝胳膊上戳了一下,小皇帝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结结巴巴地说了些慰勉之辞。张居正照例激动地说了一番“敢不以微躯效死报国”之类的套话,最后才说到今日的正经话题上来:“先帝七七已过,如今梓宫只等帝陵完工安迁。前些时日,皇上守灵伤心欲绝,又需侍奉、劝慰两宫太后,诸事不得不押后。但朝政大事已耽误了两月,急需着手处理,臣今日谒见,便是请皇上恢复常朝及日讲。”
小皇帝迟疑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李太后在屏风后道:“皇上尚在服丧,他又年幼,哪里处置得来国家大事,张老先生看着办吧。”
张居正因为是教过隆庆皇帝的侍读,所以在万历皇帝登基后,众人将称呼提了一级,他这年虽然才四十多岁,已然变成了“老先生”。张居正道:“自古天子之丧,有从权之礼,皇上虽然年幼,亦是我大明亿兆臣民之主,治政、求学,不可有一日荒废,便是朝政大事一时不能亲裁,亦可以渐渐有所了悟。”
父母丧,为子者照例要服丧三年,但大臣们可以换人来办事,皇帝却不能空缺三年。所以例来就有各种从权之法,很多皇帝举行完登基大典便开始正常料理朝事,但一般来说七七过了撤了灵堂,新帝也就应该临朝视政了。李太后有些迟疑,她心目中比较理想的治政方式是内阁拟好大致方略,如果司礼监觉得可行就直接去办,司礼监以为不可的,再交到她手上决断,便是有什么争论,也都在宫里,不过三五人之间进行。如果政事要到常朝上来讨论,大臣们蜂拥而上,议论纷纷,她怕小皇帝压不住众人,平白被人瞧低了去。当初隆庆皇帝三十多登基,亦饱受其苦,何况眼下才十岁的万历皇帝。冯保领会得李太后这会沉默的含义,躬身道:“皇上年幼,课业甚繁,若再上朝,不免顾此失彼,以至于身心疲惫。不知张先生觉得该如何措置?”
张居正早就将小皇帝的事仔仔细细考虑过,不假思索地道:“每月常朝不过九日,这九日可以不进讲,皇上听政完,回宫中亦可以温习功课。”
他二人这一问一答,确定小皇帝在常朝中以“听政”为主,也就是正经政事都是在常朝之前确定,到了常朝之期,读一遍最终的结果了事。李太后在帘风后微微点头,方道:“高仪告病,眼下礼部尚书出缺,开经筵是不是有些仓促?”
张居正道:“确实如此……臣以为暂开日讲,至年后再奉请皇上御经筵。且如今内阁只有臣一人在,许多事务处置不及时,巨一人思虑亦难免有所不周,所以臣以为需从速补入礼部尚书,增召阁臣。”
李太后对朝中大臣们不太熟悉,但给儿子选先生的事她又觉得自己不能不过问,她迟疑了一下道:“张老先生将可选之人荐来看看……皇上的课业,你与冯保商量着办吧。”
小皇帝听着听着,知道自己就要重新开始上课了,小嘴不由扁了一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