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微笑着将皇帝母子两奉请回后宫,自己再出来见张居正,两人一起去了文华阁。冯保道:“高仪进讲的那些日子,皇上厌学之心甚重,幸好他病了,要不得还得费些口舌劝他告老,也是一桩麻烦事——你打算荐谁接任礼部尚书?”
张居正迟疑了一下道:“我原想的是将水濂先生请回来,但是……”“但是?”
冯保略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他原本以为请潘晟回来当礼部尚书并负责小皇帝的学业是理所当然的事。张居正叹气道:“他似有顾虑,有婉拒之意。”
冯保想了想,上次潘晟被高拱撵走时的情形,便明白过来,高拱一下台,潘晟就回来任职,这党争的痕迹也太重了点。若是换了个功名心重的,倒也没什么,但潘晟这样性情恬淡的,大概觉得回京里来远不如在南京呆得清静。“那么你属意谁?”
冯保又问道。张居正迟疑了一下:“如今六部之中,似乎以张四维最宜选入。”
“他?资历还有些浅吧?”
冯保马上回了一句,并顺带瞪了张居正一眼。张居正知道资历浅不是问题,主要问题是此人进了内阁会不会跟他作对很难说。眼下看当然显得他诚心接纳高拱一脉,无分彼此,一派和睦,但真遇到事的时候,张四维能不能跟他一条心,他也不是很有把握。“你可想好了,张四维的资历是有点浅,但他在为官之道上比高拱要深沉许多。”
冯保悠悠道,“请神容易送神难,不要小窥了他。”
张居正本来想说张四维虽然有些小心思,但如今还不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捣乱,但他本来也在两可之间,并不想为他的事和冯保争执,两个人将翰林院的名录搬出来翻阅了一会,冯保指着“吕调阳”的名字道:“这位如何?”
张居正对吕调阳印象模糊,只记得他是嘉靖二十九年的榜眼,自然也入选了庶吉士,然后在翰林院修史,按部就班地熬资格,如今不声不响的,居然也成了翰林院仅次于大学士的正四品学士。他升官的速度虽然比李春芳那种入仕后十几年便升至内阁首辅的逊色,论起才干名声,也不能和比他晚一科的张四维相比,但这样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居然能坐到这样的位子上,似乎也有可取之处。“他给皇上讲过几次课,循循善诱,我看皇上很喜欢听他讲课。”
冯保顿了顿,又道,“他性子和水濂相近,读书成痴,甚是温和可亲。”
张居正明白冯保的意思,前半段固然重要,更重要的却是后半段,此人一直在翰林院修史,不太通事务,性情又不好争执,弄进内阁来便不会给张居正添麻烦。张居正道:“听你这样说,让他教皇上倒是甚好,只是政事上怕是不能指望他分担。”
冯保嗤笑道:“能做事的人,如今未必有多服你,弄进内阁来,能分去三分事,怕不是还要拿四分力气去盯着?放在内阁外面,拿着入阁这个甜头吊着他们,没准做事还尽心些呢。”
这么一说,张居正倒是觉得甚是有理,便下定决心道:“就定他了吧。”
张居正招来小吏让他去请吕调阳,吕调阳现在在史馆做事,就在文华阁的偏殿中,顷刻便来,张居正见到他一愣,见他抱着一大堆卷轴走得匆匆忙忙。吕调阳草草地行了个礼道:“张阁部,先帝起居注我还没清理完呢,目前清出来的在这里了,但有好几个月的不知为何竟有出入,你快帮我看看。”
张居正失笑,想起隆庆皇帝驾崩拟定谥号“穆”后,就开始组建《穆宗实录》的修撰班子,《世宗实录》本来由吕调阳负责编写,但还没完稿,于是顺便就把《穆宗实录》的筹备事项也交给了他,敢情他以为张居正是查问这个来了。张居正接过他手头那堆案卷,随手放在一边道:“《实录》修撰非一朝一夕之功,先帝在位时候虽短,但朝局变化却甚是繁复,你慢慢清理便是,倒是皇上的学业耽误不得,我已奏闻太后,于近日重开日讲,稍后再择个吉日御经筵。我与冯掌印商量过,打算荐你具体负责,请你过来是先计划一下给皇上开讲的课目,你写个大体章程递送太后过目。”
吕调阳皱眉:“皇上重开日讲可是桩大事,偏生高仪又重病了……我依稀记得高仪病之前讲的《韩非子》,对皇上有点太艰生了,皇上不是很喜欢。要不还是换回去讲《通鉴》吧……”张居正和冯保对视了一眼,换了个功名心重比如刘台那样的官,一听说让他主持皇帝的“日讲”,马上就能明白自己要升礼部尚书了,张居正还特意说了“御经筵”也由他负责。“日讲”可以由任意学士充任,但“御经筵”可是非得礼部尚书亲自主持的。但吕调阳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就是很单纯地寻思着给小皇帝讲课的内容。张居正微微一笑,倒也不想去点破,只看向冯保道:“《通鉴》我记得从前似乎也讲过几篇?不知皇上学到哪里了?”
冯保道:“《通鉴》讲到了先秦,不过《通鉴》所记述之事,浩如烟海,我看皇上难以尽数记忆。”
吕调阳点头道:“皇上如今还是先通习一篇简略史料,对历朝历代演变有个大体概念了,再细读具体事例不迟。”
吕调阳说的自然很符合十岁孩童的学习规律,但张居正却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惬意。他寻思了片刻,骤然想起来高仪用《韩非子》中管仲遗言来教训当时还是太子的万历皇帝疏远冯保,但小皇帝一来学不懂,二来十分抵触,闹着不肯学。如果高仪换了较为活泼易懂的方式来教育呢?皇帝虽然年幼,毕竟也是一国之君,他如果被传授了什么不好的观念,想要扭转他的印象需要煞费苦心,稍一不好,还会招到太后的猜忌。但反过来说,如果能在讲学中,将自己想做的事灌输给小皇帝,有小皇帝一句话,不管在太后那里,还是群臣面前,都显得更为理直气壮。若想达到这个目的,还有什么比借古喻今更方便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