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冷笑道：“这么说来，你倒是一片忠心。”
“奴婢对太后和皇上的心，这十几年来，太后自然是看在眼里的，太后若是责怪奴婢，奴婢无话可自辩，唯请太后圣裁。”
冯保伏身叩首。李太后心绪有几分烦乱，她自从入宫以来，几乎习惯了凡事倚赖冯保，十几年下来，从不曾细想过冯保心里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她刚进裕王府的时候，冯保常受高拱欺负，她就想着若是自己生了儿子，在裕王身边有地位，可以帮冯保一把。儿子一出生，她就毫不犹豫地交给了冯保抚养。这么久以来，她看冯保与其说是忠仆，不如说是一位任劳任怨的兄长。她一直认为自己母子与冯保，在这深宫之中是绑扎在一起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再无彼此可分。可是现在，她开始接触朝臣们，她突然才发现，深宫之外，还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大的天地。而冯保，真的是只属于她母子的吗？胡宗宪的案子，只是一桩寻常事，若是冯保直接过来求她，她兴许随口就许了。然而冯保和张居正配合着挑唆小皇帝提出来，李太后便觉得自己心上扎了一针。她可以不批，但不批也需要向小皇帝解释，可是她又怎么向小皇帝解释，她认为冯保和张居正两人在利用他呢？眼下在朝中，没有比张居正更合用的首辅，在宫里，也没有比冯保更可信的太监。张冯二人控制朝政的格局，才刚刚形成，如果这个时候，她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面硬是驳回他二人的建言，朝堂和宫中不得意的众人，会不会又生出各种各样的心思，闹出各种是非来？李太后按捺住自己那些莫名的恼怒，深深吸了口气道：“罢了，即然已经批了，就让刑部去查吧。”
冯保叩首退下后，李太后摒退众人，独留了元姑在侧，道：“我记得，你比我小两岁？”
元姑吓了一跳，颤声道：“是，不敢劳太后记挂。”
李太后道：“我的皇儿都已经十岁了，再留你在我身边，未免耽误你的终身，回头我命人选一个与你年貌相当堪作配的夫婿，送你一副嫁妆让你出宫完婚，如何？”
元姑扑通跪倒在地，垂泪道：“奴婢，奴婢不知做错了什么，教太后厌弃……”李太后烦躁道：“我是看你陪伴我十几年，给你谋个好出路，你就不能说句诚心话吗？你若是非要想嫁冯保，我也可以为你作主！”
元姑大惊失色：“奴婢绝无此意，奴婢……”元姑想了好一会方道，“奴婢待冯掌印随意些，也不过是因为，太后拿他当……自己人。”
李太后叹了口气道：“但愿吧。”
内阁将重审胡宗宪案的事发去刑部，数日并无回音，张居正便招了葛守礼来问。葛守礼将一部花白胡子吹得飞起，板着脸道：“刑部积压的重案太多，胡案涉及许多陈年旧事，又非急务，须等一阵子。”
这是张居正最腻味的官场习气，但凡有什么不想做的差事，便是圣旨发下来了，也可以一推二赖三等，理由层出不穷。张居正按捺住脾气，微笑道：“如今刑部有多少案卷待查，多少官员做事？”
葛守礼瞪了他一眼：“张阁部这是嫌弃老夫办事不力？”
张居正拱手道：“岂敢，我只是近年来有一桩大疑惑，想请教葛部堂。洪武年间，官职不及如今五分之一，兵员不及如今十分之一，天下整肃，而今支取禄米者不下十万，举国之兵足有百万，而四境有忧，这是为何呢？”
葛守礼脱口道：“国初历经战乱，天下人户稀少，四野荒芜，百年下来丁口繁衍，远胜当初。”
张居正又笑了：“敢问葛部堂，国初在册丁口多少，如今在册丁口多少？”
葛守礼噎了一下，他虽然性情有些偏执顽固，但也不是糊涂无能之辈，大明朝的人丁在正统之前增长极快，但到了正统之后，官府的控制力下降，逃丁隐田愈演愈烈。百姓为赋税劳役所苦，将田地寄挂有功名的人家当佃户，或是投靠作奴仆，从此消失于官府的应赋、应役黄册上。自正统后，虽然时不时有局部战乱，但天下大体还是太平时节，然而在册人口却日益减少，竟然还不及国初。与此相对应的，却是官职愈设愈多，与国初相比，竟有几十倍之巨。葛守礼不由脸上微红，支吾了两声。张居正肃容道：“如今刑部有几多人手，每月结案几桩？可有错枉反复？还请葛部堂回去清查一番，写个折子递上来。”
葛守礼不由心中有气，厉声道：“如今诸部堂办事，皆手续繁琐，不及国初简省，虽然繁琐但都自有其来由，张阁部岂能只追究刑部？”
张居正微微一笑道：“葛部堂放心……不会只追究刑部。”
葛守礼一愣，无话可说，气恼拂袖道：“且观张阁部手段。”
转身而去。张居正沉吟片刻，将自己精心撰写的，建议在京四品以上官员自陈的贴子递入。冯保看到这贴子，皱了皱眉，心想：“他还真是性急。”
冯保本待再与张居正商量一回，刚刚站起身来，却又站住，回想起几天前李太后微妙的态度。他沉吟片刻，径自携奏章去了乾清宫请见。李太后看完奏章，沉吟了一会道：“朝中有人与张老先生作梗吗？”
冯保道：“太后倚重张老先生之心人尽皆知，有意作梗倒是未必，只是敷衍塞责已成流俗，张老先生恨铁不成钢罢了。奴婢记得张老先生在隆庆二年有上过一封《陈六事疏》，内中有“省议论”等四节，对这些官场陋习描述得刻骨三分，可见他耿耿于怀已久，其后多次上奏陈述肃清吏治之事。如今幸得娘娘看重，做了首辅，托以国家大事，自然想振奋起来，移风易俗，成就一番事业。”
李太后沉吟了一会道：“你去将张老先生隆庆年间的奏章存档拿来给我看看。”
冯保应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