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痛心疾首地讲述了如今吏治败坏、政令形同虚设的一个又一个案例,语气愈来愈激烈:“国家若想略为振作,则首重吏治,我以为诸公亦当与居正共存此念,是也不是?”
他环顾议事堂内,见堂中鸦雀无声,众人注目于他,每个人的眼神和情态中,各有各的微妙之处,不由感受到了一丝孤寂。片刻之后,终于有张四维起身揖道:“如今世间乱象,孰能不知?整顿吏治,亦是人心所向,只是……如洪武初年,太祖对贪贿用刑极严,然而前任刚赴刑场,继者又入诏狱,久而久之,亦难以为继。严刑峻法若是能治世,太祖之政又何需更易呢?”
张居正切齿一笑道:“敢问子维,如今的吏治,比洪武年间是好了,还是差了?”
这显然是句废话,无需回答。张四维有些难堪却依然坚持道:“严刑峻法,不过一时治标,长久看来,为祸更烈。吏治一事,只能从根子上改善人心,方收万世之功。”
张居正十分失望,他一向也很赏识张四维,认为他是务实之人,盼着他能在朝中助自己一臂之力,然而张四维这个时候却拿这些陈辞滥调出来反对他。以张居正对张四维的认识,这些显然并非他发自内心的想法,他只是不愿顺应新政罢了。“教化自然是治本之策,”张居正一脸诚恳,却十分痛心地道,“然而历年来诸位辅臣大儒,无不费了大功夫宣教人心,却成果不彰,我初负重任,不敢自比先贤,以为我能比他们学识更为渊博德行更为高洁,然而身在其任,又不能对眼下的政事放任自流,不得不稍加改易、矫正。”
张四维看出张居正已是十分不悦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继续唱反调,拱了拱手道:“张阁部一片苦心,但盼能有成效。”
葛守礼冷冷道:“例来宣化人心,需主政者以身为范,张阁部即自知学识德行不够,为何就敢接任这首辅之位?”
张居正哈哈一笑:“若是葛部堂可以宣教人心,改时易势,让大明国泰民安,四境安定,我自当让贤,来来,请葛部堂写一篇自荐奏疏,呈交于皇上、娘娘。”
内阁权重之后,非翰林不得入阁已是常例,葛守礼虽然政绩来凡,但并没有进过翰林院,张居正这是直接戳到他的致命伤上。葛守礼忿然道:“我自知鄙陋,未曾狂妄至此,然而天下贤明之士这般多,张阁部难道视天下儒生于无物吗?”
他无意中倒是说中了张居正心里深处的想法,这混乱的官场,想靠儒生讲学来整顿,当真是痴人说梦——便是有什么用,也要先用大棒打服了,再来慢慢教育。他便正色道:“天下学识渊博的贤者自然不尽其数,譬如我老师介溪公,介溪公师承大儒王阳明,自入朝为官以来,不遗余力地讲学授课,嘉靖晚年主政,难治当朝痼疾,遂有海瑞上书,切言时弊……”张居正扬扬洒洒地又说了小半个时辰,从徐阶开始,跳过品行有污点的严嵩,说到夏言,又说到杨廷和,说到更早的武宗朝的李东阳——教化民众本是个老生常谈的内容,每朝每代主政者没有不在这上面做政绩的,所以张居正谈起来他们的事迹,信手掂来,毫不费力。而吏治也确实是逐日崩坏,各种违法乱纪贪贿案件层出不穷。徐阶夏言他们也就罢了,在座的众人,没有一个敢站出来说,自己比早已成为“先贤”的杨廷和李东阳学识、德望更高,这么一大番话说下来,终于将众人说了个哑口无言,于是又回到了先前的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众人各自垂下眼帘,摆出一幅“便是说不过你,也绝不赞成,倒要看你能不能把我们全都撤职,留你独个为所欲为”的表情来。张居正不由苦涩地想:“满堂皆是饱读之士,手握国之重器,却只有永亭是我的助力。”
想到冯保,他忽然精神一振,胸臆间生出一股“纵千万人吾独往”的豪情来,面对这一双双暗潮汹涌的双眼傲然道:“我知道诸位的顾虑不无道理,然而世道崩坏至此,难道诸公觉得袖手旁观,一切会自然好转不成?此事已蒙皇上、娘娘核准,着即日起各衙署一体施行!散会!”
众人稀稀拉拉地告辞退出,各自满怀算计。在吏部尚书出缺的情况下,张四维这个吏部左侍郎自然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论理应该由他拟出细则,发往诸部,并从即时开始进行量化考核。他与葛守礼商议了一夜之后,次日便找上张居正,托病请假。张居正眉头微微一皱,没有多说什么,倒还好生宽勉了他几句,让他养好病再销假回来。张四维假装过意不去,叹气道:“如今吏部尚书出缺,不巧我又病得严重,有负太岳之托,惭愧。”
张居正笑了笑道:“没事,我正荐了几名吏部尚书的人选,就等司礼监的批复了。”
张四维吸了一口凉气,这件事他此前倒是半点不知,他试探着问道:“吏部尚书关系重大,例来是要经过廷推的……”张居正点头道:“如今朝中要员变动较大,廷推怕是有些来不及,所以我就直接呈给司礼监了。”
张四维心如猫挠,一心想知道张居正选了谁署掌吏部,但张居正毫无与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他磨缠了一会,见问不出来,只好悻悻而退。张居正早就想过在京高官们,便是有“自陈”这把尚方宝剑悬在头上,也不会愿意积极配合新政,就算不是积极反抗,也难免要消极推卸,所以自然捡了一些备选的要员。吏治是他新政的重中之重,只有将所有实务的职位上都换上他放心的人,新政才有可能以他预想的方式展开。从前高拱在任的时候,一直亲自兼署吏部,始终不曾放手。张居正原本也可以自己兼署,但高拱的目标不过是整治言官,张居正却要从根子上改变官场的运作方式。吏部因为要进精确的考核,将面临潮水一般的工作量,如果他精力上确实顾不来。原本张四维是最适合襄佐他改革吏治的……张居正又叹了一口气,想起冯保之前建议他挑选吕调阳做礼部尚书的思路,如果没有政见相投,能力相当的人选,便在资历较高的人里面挑一个性情温和,不甚得志,又缺党派背景的。张居正已然挑了几个出来,就等着冯保回他话了,可想而知,新任吏部尚书一公布,又将为他招来许多冷嘲热讽。不过张居正发现,自己渐渐已经习惯了站在风口浪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