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这时却正召了申时行来家中,与他讨论刘台新近写回来的那封检举信。朱衡为了赶工期,偷工减料,隐瞒殿宇选址不当引发的塌陷事故。申时行愤愤道:“朱衡从前力争开胶莱河,耗费无数役工钱粮,河成不过数月即溃,换个人早该自请辞去!他却仗着高新郑护他,腆颜留在工部,如今竟连先帝陵寝这样的大事,也敢弄虚作假!他偌大年纪,读了这些年的圣贤书,竟不知廉耻二字如何写的吗?”
张居正叹道:“原先看在高肃卿份上,对他颇有宽容,没料到他竟是得寸进尺。”
“如今老师正整顿吏治……”申时行本想说“正好拿他初试一锋芒”,但一想到王大臣案,就又尴尬地咽了回去。张居正叹道:“可惜,如今朝中要员却全都纠结在王大臣一案上,这时若我来出面弹劾朱衡,难免又是被当成党争来看。”
申时行寻思片刻道:“不如将刘台转做工部给事中,他便能名正言顺弹劾朱衡,也不易引起朝中众人议论。”
刘台眼下不过是六品主事,给他平级调换职务,以申时行的吏部左侍郎的权限即可,都不用经过张瀚那里。但这职务虽小,职权却正是监督工部的所有事务,由他来提出弹劾,谁也不能说出不妥来。张居正正是这样想的,见申时行一点就破,甚是欣慰,他道:“其实我对刘台早做了这样的打算,他这人做细事不够沉稳,但胜在耳目甚灵,倒是个做言官的材料。”
张居正这话明褒暗贬,其实说刘台做事不行,但惯于挑剔别人。申时行脸上一红,他虽然和刘台有些交好,但也不得不承认刘台确实如此。“你也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天生亿兆样人,便有亿兆样用处,他即有这样的才干,又愿效力于新政,对我来说,便是值得栽培的人材了。”
张居正一面说一面喝了口茶。申时行便知这是张居正回应自己先前的请托,他又郑重地谢了张居正,正要开口告辞,外面却传报说葛守礼求见。申时行万分诧异,张居正却心中略约有数,微笑道:“我一会尚有事要叮嘱你,不过葛刑部即来了,便不好让他久候,不如你去一旁隔间里小坐一会?”
申时行心知肚明,张居正想跟自己说的事已经说完,留自己自然是让自己旁听葛守礼的来意。这邀请差不多算把他当作心腹般看待,申时行犹豫了片刻,拱手称是。申时行去小间坐下,垂下帘帐,张居正便让人请了葛守礼进来。葛守礼遮遮掩掩,缠夹半晌,申时行却终于还是听出了一个大概,原来葛守礼现在守着王大臣这个炮仗,不知该如何处置,来托请张居正,想送回诏狱里去。张居正自然摆起架子来:“先前三法司会审,也是葛部堂联名众臣,向太后恳求来的。岂有不想审就不审的道理!再说了,便是有私下的通融,也应去与冯司礼商量,来问我做什么?”
葛守礼含糊了好一会,终于逼急起来:“张阁部若再说与冯司礼不相干,当日的案卷上手书,可是要请太后看一看吗?”
张居正板起脸来,唤侍从送客,葛守礼又只好拉下脸面来软语相求一会,最终张居正松了口,说只能赔上老脸去求冯保。他又有意无意地将朱衡之事透了口风,葛守礼频频摇头:“老夫想朱工部不至于此,应该是被下面的人蒙蔽了,不过……他失察之职却是逃不掉的。”
申时行便明白过来,这算是葛守礼和张居正达成了交易,默认了不会牵头反对刘台弹劾朱衡的案子。葛守礼和张居正谈妥,似乎片刻也不愿留,即便辞出。待他离去,申时行出来向张居正深揖一礼道:“学生惭愧,入仕数年,不及老师这里旁听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里面,他听到了前几天还怒气冲冲指责张居正结交厂卫的葛守礼,却倒过来请托张居正去求助于厂卫;听到了此前以为一心为高拱奔走喊冤的人,如今惧怕被行刺案牵连,只求撇清;还听到了只言片语间决定下来的高官去留交易……张居正笑了笑道:“翰苑之中,虽然也有为官之道,到底还是清简太多,你如今调任吏部,手握百官佺选重权,可不能再将万事瞧得太简单了。”
申时行心知张居正说是自己在文华阁前的表态,满面羞红,连连点头称是,但还是稍犹豫了一下,又问道:“然而高新郑的案子……”先前葛守礼走得匆忙,只顾得上谈妥王大臣的转交,竟一句也没提到高拱,这会回想起来,他怕是不想再管这件事了。张居正疲惫地揉了揉眼道:“你心中当我什么人,非要置高新郑于死地?”
“老师自然不会,然而冯司礼……”申时行欲言又止。“冯司礼也是不愿意见葛杨几位以高党名义集结顽抗新政,如今他们即已决定收手,冯司礼也自然就是算了。”
张居正心知冯保对高拱确实有私怨,但对着申时行却只能这样说。朝臣对内官多有天然的敌意和鄙夷,论起恩怨来,先自存了立场,且况那么多陈年旧事,如何说得清楚。张居正心中却有一丝微弱的想头——国初亦不乏声名远扬,从龙立功的名宦,在青史之上搏有美名,自己若是能在任期内成就一个国泰民安的中兴之朝,凭什么不能给冯保争一争名呢?冯保从来没有明白地说过,但张居正却不知从何时有了这样的想法,他深信这是对冯保多年相伴最好的报答。邵芳被押回京城的前夜,王大臣死于诏狱之中,忤怍写的是旧疮发作,却也无人真正关心他的死因。前期轰动京城的王大臣案,结束得悄无声息,涉案官员都很佩服冯保奏报太后的技巧。换了旁人,当真难将这些破绽百出,事涉多人的一桩大案,如此轻描淡写地掩过了,看冯保的眼神里,不免再多了几分敬畏。邵芳的罪状磬竹难书,有没有主使行刺一案,他都算是死定了。唯一一个在意他到来的人,大概是夙愿将偿的苏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