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芳一入诏狱,冯保便陪苏福前去探视。负责押送邵芳上京的骆思恭赔着小心道:“虽然知道苏翁神功盖世,但这人还是不要过于接近的好,这次路上遭他党羽劫了七八次囚车,还是又去殷大帅手下请了一队火统手护卫着,才勉强护住。还有……”他说了一半,却不知为何咽了回去。邵芳得到了比王大臣还要郑重的对待,被单独关在一处跨院中,院中有一队人披甲带枪把守,骆思恭只将他送到跨院门口,便止步不前。冯保便以为院中守着的是殷正茂派来的校尉,不以为意,扶着苏福往前走了几步,却见一人迎上前来。他虽然也披着轻甲,但周身的气韵却似与其他人迥然相异。冯保骤然一惊,细看过去,只见黝黑的面孔上,飞扬的凤目眼神温熙,如暖风佛面。冯保呆呆地看了他一会,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只微微点了下头,便继续掺着苏福走近了囚室。苏福站在囚室铁窗之前,看到重重镣铐和残破的肢体交缠在一起一团事物,几乎看不出来人形,更看不到那个自己念念不忘,切骨铭心了半生的仇家。苏福来时满腔心事,这时却觉得空落落的,并无一句话想说。冯保见苏福踌躇不前,大概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在他耳畔小声道:“福叔若是身子不适,要不咱们这就回去?”
苏福尚没决定,那囚室中的事物却忽地动弹起来,片刻后,但见一双充血的双眼眨动,发出嗬嗬的笑声,仿佛怪兽惊醒。“蝠侠当真是硬朗,”邵芳伸展了一下手脚,将面孔贴到了铁窗上,“没料到咱们老哥俩,还能见上一回呢。”
苏福躬下腰咳喘了几声:“你这奸贼尚没死,我如何舍得去死,若不是带了你上路,黄泉路上,如何有脸面去见我家老爷。”
邵芳嘿嘿一笑:“是啊,他一家当初因为开罪了太监,被锦衣卫杀了个干净,如今瞧着自家后人成了太监头子,指挥着锦衣卫辉武扬威,想必快活得紧。”
“你!”
苏福握紧拳头上前一步,满面潮红,但哽在咽喉里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喘得几乎晕厥过去。万松烟赶紧过来帮冯保拍揉苏福背后,将这口气顺了下来。万松烟关切地凝视着冯保,他的眼瞳如同琉璃球制成一般,冰凉透亮,却只是不似生人。“福叔,那人也不过是一辈子给厂卫摇尾乞怜,捡些残羹剩饭吃的走狗,如今死到临头,说几句不要钱的风凉话,理他做甚?”
冯保轻笑了两声,回头看了眼邵芳,“你当日忘恩负义,如今落在我手上,正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还有什么好抱屈的?”
“抱屈?我自然是有的。”
邵芳突然语带呜咽,“我原先是正经商人,怎奈何官府封边,断了我的生意,我有家有业,几十家店铺里的掌柜伙计要靠这份生计养活。拼着会些武艺,挣那刀口上的钱跑漠北,往官老爷们的口袋里塞钱求条生路——锦衣卫分派了差事下来,要拿个逃犯,我还能如何?真当自个是话本里的神仙,能飞天遁地不成?如今朝廷重开了边市,边贸一片欣欣向荣,若是当初便无封关,我也不能走上这条路!难道我不想堂堂正正地做生意?难道我愿意捧着辛苦赚来的银钱去讨好太监们?”
邵芳说到激愤处,用力将手上镣铐往门上一砸,又骤地抬起头来,看向万松烟:“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何人,但是你必定是海寇中人,你与我虽然地分南北,所作所为又有何分别?如今你与厂卫交好,如鱼得水过得滋润,便暗算于我,将来若你的靠山倒下,也必定会如我一般下场!相煎何……太急!”
万松烟这时倒有了几分喟叹:“你想错了,我不是为生意捉拿你,若是为了生意,反而要助你逃出海外才是。你携出的财货不少,在内陆势力又恰与我互补,我与你不同的是,便是生意当前,依然要先全了恩义。”
万松烟向冯保拱了拱手,显然是在向邵芳说明,他只是在回报冯保的请托。邵芳惨然一笑:“蝠侠对我的恩情,我一直铭记在心,也真心实意愿百倍回报,但让我得罪锦衣卫,破家灭门,我却是不能——你若要恨,便恨当初你为何不寻旁人,却寻上我门来吧,哎……”他长叹一声,颇有痛意。当初他面对苏福的愤怒并无一词以辩,二十多年以后,终于给了苏福一个答复。从诏狱出来之后,苏福似耗尽了力气,垂首不语,扶他上车后,不久便昏沉睡去。坐在边上的冯保和万松烟都知道,苏福大概寿算将尽。万松烟见冯保神情黯然,故意说些闲话:“如今你在京里作得了主,所以我就不辞冒昧地找上门来了,你不嫌弃我给你找麻烦吧?”
冯保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你的海捕文书可还没撤呢,这样大咧咧上京来,我便是护得住你,也要多费些周折,你安安生生在泉州发财不好吗?”
“不能。”
万松烟笑得很是风情,“思君若狂,无以自持。”
见冯保要翻脸的样子,又忙道,“张阁部不在,我说个玩笑话罢了……我如今的身份有殷帅给我罩着,应是……无妨吧?”
冯保还真有些发愁,不知张居正若是知道了,会不会惹出事来,他咬牙道:“你到底有何贵干,快快说来!”
万松烟这才正经了些:“我来求你推动让月港改征银钱,先帝去世后,宫庭不再从月港取贡物,如今一个月过港货量只有隆庆年间的十分之三,再这样下去,没得赚了。”
月港如今收的是实物税,宫中若需求珠玉香料等南洋物产,将数量发去海关提督衙门,李芳便会按十取一的税额,放货船入港交易。李太后生性严肃,皇帝又还小,宫里那些奢侈的开销几乎禁绝,便是征用一些,也几乎只供给陈太后礼佛之用。宫中需求大减,月港的通行量便也暴跌。冯保心知海关上下必有怨言,只是暂时让李芳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