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完,下面的儒生们一时脑子跟不上,都不明白他到底站谁一边,怔愣了半晌。下面忽然有个清冽的声音质疑道:“先生常宣言天下大同,盛赞三代之时,君王垂裳而治,为何这时说起来,却隐约有贬抑王道之意?”
很久以来,在灵济宫这个讲会上,鲜有人敢正面质疑何心隐了,他不由有几分恼怒。这时定晴看去,见下面起身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生的长身玉立,眼眉疏朗,不知怎的,隐约有几分眼熟。何心隐笑道:“这位仁弟甚是犀利啊,只是我所言天下大同之世,人人皆是圣贤,自治其家其乡,君王垂裳而治,非是不治。如今内阁又岂是欲令天下人自治?不过是欲代行君王之道罢了。”
他这回便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欲代行君王之道”就差没说张居正要谋逆篡位,那少年却愤然道:“如今天子幼冲,内阁受遗诏行顾命,自然要代天子治天下,又有何错?”
何心隐先前那点熟悉的感觉愈发明显了,略觉疑惑:“这少年言语中甚是维护张太岳,莫不是他家中之人?说起来,当初他带去杭州的长子,倒是差不多该这么大了。”
心中存了这个想法,再仔细看起来,便觉得当初那个三岁幼童的眉目宛然,何心隐冷笑不已,若是寻常前来听讲的士子,便是意见冲突之处,何心隐也会鼓起三寸不烂之舌,循循善诱,将他说得心悦诚服,或是心中不服然而口舌上辩不过投降。然而想到此人或许是张居正之子,何心隐便有了更进一步的想法。“在座诸位,都读过《大学》,大概记得‘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之句,先贤何出此语?考成之法,不止代天子治天下,而是欲将读圣贤书的门生,变成唯利是图的犬马。士子自束发受教,苦习圣人之言,并非是为了聚敛钱谷,而是存了忠孝之念,将来代天子牧民,亦是代圣人传教,总之以不扰民,感化教育为上。考成法听起来倒是堂皇,然而经此一考,士大夫与店铺掌柜何异?若是以入库钱粮为政绩,岂有不横征暴敛,为了升官不顾百姓死活的?长此以往,将官员人心变易了,将来天子便是亲政,也再无淳厚循良之人可用!更可虑的是,此法于一时之间,倒易有济世之效,所以能迷惑不少年少好事、思虑浅薄的。如严嵩般贪贿只害得一时,如高拱般跋扈只害得三五人,而考成法一出,流毒远播,则所害何止千万人矣!”
何心隐说起话来不疾不徐,绵绵不绝,几百人的讲堂之上,人人听得字字清晰,都觉得耳畔嗡嗡作响。何心隐文武具备,内外兼修,丹田之气极足,他说话的能耐,也是他能在灵济宫扬名的拿手功夫之一。他看着那少年人脸色阵红阵白,几次欲开口插话,都被自己中气十足的语声压了过去,不由颇有几分自得。敬修被何心隐这般压制着,满腔争辩之辞只是说不出来,渐渐心躁头热,旁边懋修感觉到大哥状况不对,扶着他小声道:“那老头满口不着边的胡言,大哥你不必和他争执,咱们回去跟父亲说了,父亲自有惩治他的法子。”
敬修少年气盛,如何忍得下去,用力拂开他,只等何心隐稍有间隙,就愤然冲上前去,指着何心隐大骂道:“你这狂徒,口口声声,要建什么大同之世,其实只不过是自家关起门来,过过百里侯的瘾头!你那聚和堂中人,拒不纳税,悖逆国法,几时见过你有忠君之意?你又教众人同吃同住,并无私财供养父母抚育子女,尽丧人伦,何以见得有孝?你这不忠不孝之辈,早该流配边荒,如今竟觍颜在此大言不惭,评说辅臣,该当何罪?”
何心隐建聚和堂的往事,如今京中知道鲜少,这时听到,众人大觉新鲜,议论声嗡嗡不绝。何心隐先前是有意压着不让敬修反驳,这时敬修失态,正中下怀,他冷笑道:“当初我建聚和堂之事,京中所知者甚少,不过,那时我有幸邀得张阁部前来共举其事,这位仁弟莫不是张阁部的亲眷?”
张居正当初确实曾经受邀往聚和堂小住,也帮何心隐做过一些事,但这些说来话长,便是张居正自己,也没有向两个儿子说得太清楚。给下面人一听,便觉得张居正曾与何心隐同建聚和堂,又在背地里诋毁似的,不由对张居正多了两分鄙夷。而何心隐的最后一句,更是引出诸人极大兴趣,各个议论纷纷,敬修和懋修回京虽然不久,但毕竟是首辅之子,所到之处甚受人瞩目,所以到底还是有人认了他们出来。“那不是张江陵的长子和次子?”
“这便是了,他兄弟去岁中举,今年必然是要到京里来赴春闱的。”
“听说他们回乡应试,数年不中,偏生去岁张江陵一当权,马上就中了,这背后的事,啧啧……”敬修和懋修气得手足发颤,一时不知要如何骂回去才好。他二人不能说不聪明,到底从小养尊处优,也没人敢让他们受委屈,对着含沙射影的议论,一时便乱了方寸。忽然间另有人提声道:“不知张江陵所指聚和堂之事是否属实?”
何心隐眉头一皱,只见远远的角落里,站出来一个少年,与敬修差不多年龄,穿得甚是寒素。在座之人以上京备考的举子居多,真正穷的人家,也供不出来一个举子,所以再简洁,也是齐整的细棉布的衣料,那发问的少年一身土布,不显眼处还打着补丁,面有菜色,若是走出去,说他是个叫花子,也有三五分像。其实敬修刚才那番话,倒有六七分是张居正对他们耳提面命的时候说的,颇为切中了何心隐聚和堂的要害之处,敬修虽然说得不甚得体,何心隐一时倒难以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