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原本要随口答应下来,冯保却似诧异地道:“戚将军这是何意?今冬军中御寒服不是已经发下了吗?”
戚继光拜倒不语,小皇帝茫然地看了看身边的大臣们。张居正打圆场道:“此事内阁已有所知,正在处置中,稍后当禀明皇上处置,还请戚总兵安心领赏。”
戚继光方勉强谢赏退下。京营将官领赏后,应该轮到这次随扈的锦衣卫诸勋戚,他们现在都在校阅侧面列队,只等传召。但小皇帝这时急于知道真相,便没有让冯保传召,反而拉着张居正追问。张居正叹了口气道:“近日出巡边镇的御史刘台回报,说今冬蓟镇军中发放的冬衣粗制滥造,不堪使用,引得军中哗变。杨兵部近日因此写了请罪折子,已递入司礼监中。”
杨博心中叫苦,也只好跪下道:“臣罪该万死。”
李太后在帷幕后听到,眉头紧皱。小皇帝指了指台下诸军问道:“老先生是说,今日校阅的京营将士们,穿的都是不合格的军衣?”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蓟镇诸军十有八九如此。”
李太后越听越觉得不对,这件事这会被提出来,绝非巧合。她忽然想一事来,对元姑悄声道:“你去将皇帝……”只是这话还没说完,小皇帝已然蹬蹬地冲下了校阅台。小皇帝不等旁人牵马,自己夺过鞭子,踩蹬一跃而上,奔到台下肃立的蓟镇军前。兵丁们急行军数日赶来,又操练了大半日,这时都略有疲态。小皇帝这时在近处,看到他们身子微微瑟缩,手指上全是冻疮,却还站得笔直,脱口道:“你,你的袄服是什么样的,给朕看看。”
兵丁磕头道:“草民无礼。”
用力扯开了袄服袖子。这袄服的面料也十分稀薄,一扯即破,内面尽是杂草烂絮。小皇帝又气又窘,双眼含泪,便伸手要去解自己的金甲。只是这金甲穿上时得三四个太监宫女服侍着,他自己想解下,一时半会都找不着系带在何处。冯保与群臣匆匆赶了过来,见状吃了一惊,上前阻止。“使不得,皇上仔细着凉!”
冯保又补了一句道,“皇上的龙袍岂能随意赐人,他没这福气,岂不是反受其害?”
小皇帝怒道:“朕答应了戚将军赐军中袍服,你们即不给,朕将自己穿的赏了他们也不成吗?“其实因为冯保打断,小皇帝刚才并没有开金口答应下来。但这是小皇帝头一回因为政事喝斥群臣,众人自然也不能和他较真,纷纷跪下请罪。“臣等万死,兵部正在紧急赶制冬衣,定能及时补发到军中。”
张居正又补了一句道,“皇上身量尚未长足,这袍服便是脱了下来,这位将士也穿不上啊。”
小皇帝这才止住了寻摸系带的手,在人群中寻觅到了杨博,一把揪住他喝问道:“是谁干的?”
杨博心中那个气啊,张居正这是把皮球又踢到了他身上来。但情形逼人,他只好无奈说出因兵部银钞甚紧,一时无钱置办军衣,武清伯引荐了人来,说这是京中一等一的布商,只要朝廷提供棉花,他便能先裁制了军衣给兵部,等兵部有钱后再结账。杨博觉得正是雪中送炭,便答应下来。只是没想到兵部发给他的上好棉花,军衣里面却尽变成了枯草败絮。小皇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气呼呼地骑上马,回去校阅台上。锦衣卫的勋戚们见小皇帝跑来跑去,摸不着头脑,他们急于讨赏,武清伯仗着自己家与众不同,不等传召,便自顾自上了校阅台,隔着帷幕向太后请安。太后不悦:“无人传召,你来做甚?”
武清伯捶着腿道:“古话说得好,皇帝不差饿兵呢,我和你哥哥大清早地过来服侍皇上,这会人家都得了赏赐,只是咱们一个子儿都没落着……”虽然这会大臣们追皇帝去了,并不在帷幕外,但南苑不比大内,四下里服侍的人物较为杂乱,比不得往常武清伯入觐慈庆宫,只有太后近侍在。太后见父亲这般无赖嘴脸,心中又急又气,又想呵斥他,又怕说话声气高了,教人听去了去丢人现眼。正郁闷时,小皇帝带着一帮文武气呼呼地回到台上,他也没注意武清伯在,径自冲入帷幕扑通一声跪下道:“娘娘,孩儿欲治罪于盗卖军资之人!”
太后见小皇帝这般郑重其事,顿时有了不祥之感,她不愿在此地纠缠,道:“这个自然,待回京后,责大理寺、都察院去查办便是了。”
小皇帝并没有发现武清伯就在近处,哽咽道:“武清伯家人所为,朕,实愧对京营将士。”
武清伯突然听到皇帝提到自己,不假思索道:“皇上这是说哪里话来,咱们是至亲的骨肉,可不能容他人离间了。”
其实太后听到小皇帝这句话时,未尝没有这个想法——不论事情原委如何,娘家的体面总要顾忌,娘家的体面也是太后的体面,同时也是皇帝的体面。被天下人议论外祖父贪贿,皇帝又何来威仪可言?然而武清伯紧紧地凑进来这么一句,把太后气得一时眼前发晕,元姑赶紧给太后拍背,向冯保使着眼色道:“太后身子不适,诸位先生们还请先奉皇上回宫吧!”
太后攥紧她的手,勉力坐直了,一声断喝道:“今日就在这里将事情先说清楚了,再回宫不迟!冯保进来!”
冯保赶紧躬身而入。太后问道:“杨博的请罪折子你可批了?”
冯保小声道:“奴婢昨日刚收到,只因奴婢想着校阅京营的大事,杨兵部不来,朝廷体面也不好看,便想着等今日京营校阅结束之后,再行批示。”
太后阴郁地看了他一眼:“戚继光为何不直接上折言事,却要在校场上来这么一出?”
戚继光在外面听到,跪倒道:“只因近来天寒甚急,营中冻伤将士为数不少,未将心急,便想当着皇上的面求再赏一批袍服,未将虑事不周,还请娘娘恕罪。”
太后又问道:“张阁部是何时知道此事的?”
李太后对张居正素来客气,向来称“先生”,这时叫“阁部”也是头一回了。张居正心中叹了口气,知道毕竟还是将李太后得罪了,行礼道:“臣也是近两三日才知道的,虽说察访追责不可少,但杨兵部即已递了请罪折子,交由大理寺卿去查便是了。臣觉得更紧要的补发这一年的军衣,这几日正忙于此事。”
李太后这时愈发感觉到不能垂帘带来的憋屈感。因为不曾垂帘,严格来说朝中事务并不是桩桩件件都要报给她来批示,朱批权由冯保代她掌着,大事上面会来汇报,但冯保若觉得是小事,随手批了,也不能算他错。眼下这桩事,冯保应该存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所以没有批杨博的请罪折子。张居正也只是在补着亡羊补牢,没有奏请查办武清伯,似乎只能怪戚继光不识大事,将事情捅到皇帝面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