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欲上前夺过张居正手中的酒盏,张居正却一把按住,这些话他大概积郁已久,如今开了个口子,便不管不顾地吐了出来。“太祖皇帝立国之际,深忌功臣,国初几桩大案株连甚广,偏重宗室,将儿子分封四方。到成祖时,又连宗室都信不过了,千方百计,都是将举国之权柄集于一身。如今这宫中住的,是实实在在的孤家寡人,武宗好嬉游,世宗好求道,穆宗好女色,大明已经出了三朝不理政事的皇帝了……你在宫中也过了二十余年,你最知道这并非偶然。”
冯保死命地欲挣脱张居正的手,甚至拿块帕子将他嘴捂住,但张居正这会兴之所致,手劲大得出奇,牢牢握紧了冯保,十指相扣间,冯保依稀能感受到他腕间勃动的血脉,将一股郁结之气,往冯保的胸口中涌来。张居正的双眼微红,但清亮骇人,盯着他一字一句,说得并无半点犹豫。这目光逼得冯保无语望天,放弃了挣扎,赌气道:“早晚是要被你害死的。”
张居正听了这句,心中一软,松开攥紧冯保的五指,却又一时不舍得放开,携在自己袖间,悄声道:“娘娘不是那些生于宫禁之中,不知民间疾苦的君王,她一心想为大明教出一个中兴明君,你我做的这些事,亦不过如此,娘娘便是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你,可也别怪自己了。”
冯保眼中一酸,几乎淌下泪来,颤抖地唤了声:“白圭,你不用这么说。”
虽说他渐渐已离不开手中的权柄,又向往着那些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功业,他依然会对身边的人不知不觉投入感情。皇帝母子对他的倚重,不论有多少真情实意,又有多少只是笼络人心的权术,朝夕相处十几年,冯保渐渐也会对他们的喜怒哀求感同身受。像今天这样的事做出来,看着李太后的难堪,他亦生出些歉疚之意。“以后皇上长大了,他才会知道管治大明的亿兆苍生,会是何等艰难繁剧之事,太祖成祖能料理得来,实是几十年乱世历练中打磨出来。这百年来,皇帝倦于政务,内阁沦为党争之地,百姓穷困,四境不宁,大明朝的基底实在已是腐朽不堪,若是听之任之,等皇上亲政之后,他一个自幼长于宫庭的少年,又如何能料理得来?你我虽然尽力教他,但盼着他有圣君之相,却不如将天下祛邪扶正,修补顺畅了,再交给他,让他平平顺顺做个守成之君,岂不是更好?”
张居正在冯保耳边仔细分析了一番,虽然这些话对皇帝也是不太恭敬,但皇帝是冯保亲手抱着长大的,皇帝心性如何,他不像外间愚人,有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得老老实实的承认,皇帝就是寻常孩童里面稍稍出挑一点的。当然和他的父亲比起来,是好得多了,但是要和冯保自己,或是张居正比,都差得远,在某些方面,还远不如他祖父,只说学业进展,比起敬修都还差着点儿。在太祖成祖将大明朝的制度打理成型后,再怎样权倾一时的辅臣宦官,都不过是皇帝座下的一条狗,说杀就杀说撤就撤,全归皇帝一句话,谁也不可能真有什么谋逆造反的机会。与之相应的,就是所有臣下的格局都变得偏狭起来,文臣们专好用道德文章来辖制皇帝,宦官们唯以敛财献宝来博求欢心,缺乏亲政之能的皇帝,任用着一帮短视谄媚的臣仆,最终就是得过且过,谁也别想做出什么么实事来。如今他二人有了这样的机会,真正能执掌大权,虽然不是名正言顺,却也可以放开手脚,将大明朝里里外外打理一番,说到底,最终得益的只会是万历皇帝。冯保终于绽了一丝笑颜道:“你说的是。”
张居正见他释然,松了口气道:“这么晚了,要不今晚不回宫里去了,咱们多喝几盅,聊个痛快,回头安置你在客房睡下便是了。”
冯保终于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失笑道:“怕是皇上还有一肚子话要跟我说呢,我若不赶回去,他一时半会睡不安稳。你方才可不是将攒了半辈子的话一吐为快了,哪还有多少废话要说?”
张居正一时心情激荡,脱口道:“那些只算是狂言,我攒了半辈子的话可多了,就怕说出来你不敢听。”
冯保横了他一眼,实在也有些怕他再说出什么胡话来,起身整了整衣袖,随便换了个话题道:“你府上今日这么多客人,便是有敬修接待,多少也要去露个面吧……对了,妙真这桩婚事,你这是有些不满意了?“张居正叹气道:“原来只道刘家是本份读书人,刘春禀赋也不像是能在官场上有作为的,想着妙真嫁了过去,做个寻常人家主妇,平平淡淡过日子也罢了。只是如今看来刘家行事极为古板,妙真怕是要吃些苦头呢。”
冯保安慰他道:“妙真的婚事,你前前后后也费了不少心思了,便是宫里给公主择婿也难有十全十美的,最后过得如何,还是只能看她自己的缘法了。”
张居正点头道:“是啊,万事有利有弊,她想嫁寻常人家,嫁过去之后的日子是苦是乐,也只能她自己经营了。”
武清伯一案由宫中降旨切责,杨博引咎致仕而告终,张冯两人的联合再次大显威力。众朝官见张居正连太后娘家都斗倒了,一时谁也不愿再明着与他做对。葛守礼在六部中的盟友不过数月间连去二人,一时也孤掌难鸣,亦退避三尺。张居正如愿以偿地调谭纶入京接掌兵部,潘季驯接掌工部,李幼滋入户部。在这样的形势之下,张四维眼看着自己快要被朝局遗忘,主动跑回吏部销假,张居正一番恩威并用之后,许了张四维官复原职,也算稍为缓解外间对他“专权”的非议。张居正在政事上面近来春风得意,只不过家事上面,就不免有些遗憾了。这一科会试,敬修和懋修果然不出所料地落榜,被那些书院讲会中人很是奚落了一番。那些话或多或少传入张居正耳中,他虽然可以一笑了之,但看着儿子们沮丧的貌样,却有些不甚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