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犹豫，手指扣案：“外间风评怕是……”张居正道：“条鞭法这件事，只要风声一透出去，该反对的一定会反对，只是声势大小罢了。即然无以服众，倒不如强压下去，只有几年间有成效出来，皇帝亲政之后，也不能废弃。”
冯保见张居正眼眶下隐约有一抹青色，说话声虽然铿锵有力，却隐约有些沉郁之色，迟疑了片刻还是问道：“这几日……出了什么事吗？我看你似是一夜没睡好。”
张居正苦笑，端了案上浓茶一口呷尽了，小声道：“妙真的婚事，我定的还是太急了……”张居正在家中钱财事情上不太用心，他如今又是功名心最热的时候，更加不会沾手份外钱财，以免授人以柄。他的俸禄虽然不多，但宫里有赏赐，王氏也置田开铺有些进项，日子过得去。荆州老家的事，他倒是三五不时地敲打下，但鞭长莫及，只能假装没看到。妙真的嫁妆虽然丰厚了些，在京中高官里面却也只是平平罢了，若是妙真嫁的差不多职位的人家便无人关注，没奈何刘家家境寒素了些，这份嫁妆抬过去就十分显眼了。也不知外面都是如何编排的，硬生生给他栽上了一个“不义之财”的名头来。冯保神色肃然：“不得志的穷酸文人，最喜编排权贵家事，你也莫太小瞧了他们，他们虽然上不得正席，但若要坏起事来，倒是十张嘴也辩不过来。”
张居正有些阴郁地道：“这个我自然知道……所以，我也懒得跟他们辩了……我自有一百种法子，冠冕堂皇地教他们难受。”
若是处处能以理服人，自然再好不过，但若想得官场上下一片称许，那便也什么事都不用做了。百味调和至徐阶当年的地步，亦不免有“甘草”之讥，何况张居正要下的药，每一味都是险药。冯保预感到张居正与书院之间的冲突不会到此为止，书院这些人虽然看起来无官无职，其实背后的人脉都深不可测，说起来张居正对何心隐还算有恩的，可是何心隐这些儒学名师，天然看不得张居正行事风格，便是再费多少功夫，怕也是无用。眼下大权在握，还一味讨邀名声，那条鞭法当真是想都不必想了。倒不如将“权臣”这名声做实了，摆出一幅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架式来，只要宫里太后和皇帝宠信不衰，自不乏希图上进的官员卖力做事。再往深一点想，太后和皇帝唯一担心的，便是皇权不稳，若国事蒸蒸日上，恶名又都是张居正担了，皇帝时不时出来打个圆场，得个宽仁贤德的名声，又何乐而不为？冯保想到这一层，便也不再继续为此事担忧，一笑打趣道：“罢了，你那亲家可有什么近亲在朝的，我教成国公去打听打听，好生照顾一下？”
张居正哂然道：“这就不必冯掌印费心了……对了，谭纶来京履新，把他的家乐班子带了来，说这几日设个堂会，邀我们前去，你哪天方便，将日子跟他说了，他也好订个时间。”
冯保原想说“客随主便”，但是骤的又回过味来，瞥了他一眼道：“怎么着？又想让我带张诚过去？”
张居正略有点尴尬：“他二人当初也有那些年的宾主之谊，回京以后想见一面也是常事。不过我也没想麻烦你，谭纶倒是发了张请柬给他，他能出来就出来，不能就算了。”
李太后发话把张诚打发去了尚乐署，虽然正是人尽其用，但从此就远离了乾清宫和司礼监这些机要之地。如今是国丧期间，李太后又厉行节俭，宫里已经半年没有举行过什么宴会，张诚也很难找到机会在冯保面前来转悠。他在穆宗面前最得意的时候，当然是可以自由出入宫禁的，如今身份就又有些尴尬，请假出一趟宫也不容易。冯保当然不愿意再和张诚有什么牵扯，但张居正即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帮与不帮，便又成了他心头的一桩烦恼。他狠狠地瞪了张居正一眼，本想放个狠话说：“近来没空，不去！”
但他又到谭纶这次堂会，多半会将张居正如今在京的班底都请了来，张居正估计要借这个机会对刚进京的人透个底。自己如果不去，总是有些不安。他寻思片刻后方悠悠搁下一句：“这便看尚乐署近来忙不忙了。”
尚乐署眼下当然不忙，不过冯保想让它忙起来，却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冯保当即布置了一堆排演的事下去，说是太后生辰，要请高僧进宫来说法，让他们排练些礼佛乐曲。冯保去李太后面前提了一提，李太后还有些犹豫，冯保又道陈太后如今甚少出宫，也是个机会让奉请她出来坐一坐，显得两宫和睦，皇帝对嫡母亦不缺礼敬。李太后听他这么说，自然也就同意了。尚乐署的监丞唯恐没有在太后面前露脸的机会，自然打起十二分精神，督促手下面练习曲乐。冯保并没有刻意去吩咐什么，不过他觉得张诚这几天若是想请假怕是不太容易。谭纶请客定在常朝之日，这一日冯保照例服待小皇帝上朝，午后是小皇帝难得的半日休息，只需要临四张帖子就可以带潞王在御花园骑马玩儿。冯保吩咐了人好生看着，终于脱身出来往谭纶府上去。谭纶亲自出来迎接，笑逐颜开道：“难得冯公公竟拨冗来了，篷荜生辉啊。”
冯保笑道：“你谭大人家宴客，连太后娘娘都恨不得要过来一饱耳福，可别想撇了我去。这两年边镇上一片太平，谭大人必定又写出了什么新曲子吧？”
国丧期间大臣们是不宜大开宴席唱戏取乐，不过谭纶这是家戏班子，关起门来唱几曲，只说在自家排演，便是有御史弹劾了，宫里也不会当一回事。“冯公公说笑了，下官成天忙于琐事，便是提起笔来，也是文思滞涩，哪里还写得出来，只是近来家乡晚辈写了一出小戏，名唤《还魂记》，颇有可观，我让家里班子排演了一下，冯公公琴曲大家，还请指教一二。”
说起戏，谭纶不免眉飞色舞，显然对这出《还魂记》十分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