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见席面上一时冷场,开口道:“正因为国内白银出产有限,所以便是有人想滥造银元,也不容易,总得与外洋商人交易获取才行。如今海防甚严,嘉靖年间倭寇频犯的情形一去不返,养石又大兴水师,部下大半是你的旧部,你应该很有信心才是啊。”
众人频频点头,一直举杯称是。谭纶听他提到水师,不由又想到张诚方才所言,只是眼下再质疑,便形同与张居正对着来了,他苦笑了一下,也随众干了一杯。李幼滋又摇头晃脑地道:“其实谭兵部说的也没错,由户部铸币亦是一大难题,每年铸币多少,户部手上这盘账也极难算得清。条鞭法实行以后,这铸币多少对百姓生计的影响,都不亚于旱涝之灾了。”
张居正点头道:“我久苦于六部中各种案卷纷杂零乱,地方官的奏章上,某年某地的赋税户口变化,常常只有‘多少增减’之辞,究竟多少了多少,少了多少,总是不得其详——”潘季驯笑道:“这些东西,怕是在他们钱谷师爷的私账上才有呢。”
众人一起失笑。张居正感慨道:“若是户部能下大决心,将全国的收支做一本清晰了然的总账出来就好了。”
李幼滋眼神一亮道:“这也是我久谋之事,只是工程浩大,不是仓促间能成的。”
张居正道:“眼下欲推行条鞭法,诸税合一,再不精细折算数目,怕是不行了,今年之后,你手头其他的事先放一下,安心将这本会计录做好。”
众人又往细处聊了许多改税要务,不知不觉夜色已深,谭纶吩咐家人打理车马,将客人们各自送回府上。冯保上了车,原想等一等张居正的轿子出来唤住他,说几句海关的事。但等了一刻钟,却不见他出来,不由皱了皱眉头,心想:“莫非谭纶又留了他说事?”
若是再等下去,便显得十分刻意,他想了一想,还是吩咐车夫先回去,想着反正明日张居正也要到文华阁给皇帝上课,那时随便找个机会说说便行。谭纶这时留下张居正,就是询问了邵芳押入京后,张居正有没有审过他。张居正听他这么说,实在忍不住半开玩笑地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往日里只有说到用兵和唱戏你才特别来劲,怎么一个晚上,先是成了财计大家,转眼又成了断案达人?”
谭纶随便扯了个理由:“蓟辽两地尚有些白莲教余孽没能清除干净,不知道邵芳最后有没有交待出几个来。”
张居正不太相信,但问了几句,谭纶避而不谈,倒揪着先前那话题不放。张居正虽然有些不自在,还是回答了他:“将他捕到之时,罪名便已定下,那一阵我正忙着,没有去审他——白莲教的事,当初俺答将赵全等人捕了送来时,已然细细审过,便是有几个漏网的,应该也无大碍了。”
谭纶听了再无侥幸,知道张诚所言多半不差,只是想了想尚没去调查游说李幼滋的商人,此时挑明了证据不够有力,就随便扯了两句闲话,再将张居正送出来。张居正坐在轿中,满腹孤疑,想着谭纶突然问起邵芳的事来,绝非无因。他此前被冯保挡了两次,也就没有执意亲自见邵芳。他突然回想起苏福去世前,他带着敬修前去探望,老爷子弥留之际,喃喃着“贩私有罪……无罪”之类的字句,他原本以为苏福还在记恨邵芳,不以为意,这时想起来,那点隐隐约约的不妥感觉,骤然如火苗遇风,一下子涨出老高。他突然敲了敲轿厢,喝道:“掉头,去成国公府。”
成国公本来已经练过一趟拳,洗漱了打算睡下,这时听说张居正来访,匆匆更衣出来相见。张居正歉意行礼:“冒昧打扰,实有要事欲求问,还请坦然相告。”
朱希忠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道:“叔大多礼了,你急着过来,自然是有关军国重任,只要能说的,我自然会说。”
锦衣卫手里,上下官员的黑料不少,照理说这些情报都只能报给皇帝过目。背后骂考成法的官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如果张居正问这些,朱希忠还真有点为难。张居正笑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突然想起来问一句,邵芳供诉的海商贩私一事,永亭最后是怎么跟你交待的?”
朱希忠愕然道:“冯掌印说过,这桩事他自有……”他看着张居正的眼神,骤地明白过来,他是被张居正套了话,不由脊背上密密地出了一层冷汗。他赔笑道:“以您跟厂公的交情,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说?何必来为难我呢。”
张居正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喃喃道:“你说的是,我本不该来打扰你的。”
朱希忠愈发小心地道:“其实也没有多大的事,您来都来了,坐下喝杯茶,我慢慢跟你说。”
张居正意兴阑珊道:“罢了,这么晚了你也该歇着了,他即然不想给我知道,我便只当不知吧。”
朱希忠提心吊胆地送了他去,左思右想,还是赶紧提笔写了一封信,吩咐下人道:“明日一早,在西华门外等着,冯公公服侍皇上进讲的时候递给他。”
冯保次日还是如往常一般,绝早从私宅出来,去乾清宫接了皇帝往西华门去。收到这封信时,心中“咯噔”一声,顿时明白了为何昨日没等到张居正。从西华门到文华阁,几十步御道上,他已然想了七八个解释。最直接的莫过于,万松烟现在是给殷正茂做事,若是戳穿出来,张居正脸上也不好看。但等他走进文华阁,看到俯身行礼,又缓缓抬起头的张居正时,这许多的心思,忽然间都如此如刻曦光驱散了阁中的黑暗一般,消融于无形。张居正依然笑语晏晏地向皇帝问安,温和可亲,又不失威严,只有冯保能感受到,他扫掠过自己面上的那一眼与往日相比是何等冷漠。没有人能察觉到冯保这一刻的难堪,他却需要用力全力控制住自己给小皇帝翻书的手,这双手颤抖着,想将这部沉重的精版《舜典》摔到张居正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