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知道张居正没打算开口问自己，他在等着自己主动去认错、投降，将他哄得回心转意。他心想，凭什么，每次只要那人一挑唆，你便拿这幅脸色来对我。捕拿邵芳的事，原本就不归你管，输入白银，也是有助于条鞭法实施，原是双方有利之事。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反正休想我来找你说一句话！这日小皇帝听完张居正的进讲，又拉着张居正去后殿小隔间说些闲话，冯保照旧守在门口。“张先生上回跟朕说过在宝座旁布设《职官书屏》一事，朕觉得极好，只不过朕在宫里，日常能接触到的只有翰苑和内阁的先生们，外地诸省官员贤愚性情，该把哪些人写上书屏呢？朕一无所知，只能请先生了。”
小皇帝微微皱眉，歪着头看向张居正。小皇帝这话虽然问得孩子气，但却切中了明朝皇帝的困境之一。本来按太祖建国时立的规矩，天子亲掌六部，每三年巡视边镇，应该是对民间了解最深的。没奈何出了一个被俘的正统皇帝之后，大臣们就将皇帝出巡当作洪水猛兽一般，严防死守。自从内阁威权日重，非翰林不入内阁已经成为惯例，所以循规蹈矩的皇帝一生之中，接触到的近臣确实也只有翰林苑的这几个人，这些人包括张居正自己在内，殿试取中后，便在翰林苑中做庶吉士，然后从编修一步步往上走。外放也是做学政，几乎都不会去做“卑琐”的亲民官。皇帝从当太子起，最亲近的也就是身边的这些侍讲，自然倾向于提拔他们，导致最终能进内阁的，几乎全都是这些一生呆在翰林苑编书授课的“清华之选”。虽然内阁里也总是吵吵闹闹，难免派系之争，但说到底，大家都是拜着夫子入的门，心照不宣地要用儒家话术，将皇帝唬弄住，不让他闹出事来。皇帝或多或少有些反抗的心思，比如那位绝嗣的武宗皇帝，就酷爱偷溜出京，还给自己封了个大将军当，而更多的皇帝选择了派心腹太监驻守四方，也能或多或少地捎些消息进来，当然经过这些节操学识都不怎么样的太监的口耳，消息真假就大成疑问。张居正自然不会建议小皇帝出巡四方，也不能提议提拔地方督抚入内阁——别看现在外面对考成法非议很大，张居正要是敢做以上两件事，名声能更坏出十倍去。他只好安抚小皇帝道：“皇上有心了解民间疾苦自然是天生尧舜之心，只是天下州县数千，若要一个个亲自过问地方官的治绩非人力可为，此事无捷径可走，只能皇上自己多听多看。其实奏章上或许很多话不宜说透，但看得久了，自然能分辨出哪些是虚应事故，哪些是真心实意，职官书屏也是为了让皇帝将此人看在眼前，记在心里，十年八年看下来，这人可不可大用，圣心自有分断。何况……”张居正瞥了眼冯保道，“先朝设厂卫，正是为皇帝增广耳目，打听官员的风评事迹而设。皇上若是觉得某官员不错，让锦衣卫去细细察访一番即可。”
其实文臣们和厂卫也一向是对头，张居正这个提议要是传出去，照样会被骂，但小皇帝听了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冲着冯保笑道：“伴伴可要多挑些有趣的消息说给朕听。”
冯保原本是脸朝着外面的，这时偏过身来，向殿内略一点头道：“奴婢领旨。”
其实往日这种时候，冯保也是这样回话的，文华阁毕竟是皇帝上课的地方，讲究静穆，冯保在乾清宫里再如何主掌一切，到了文华阁的先生们跟前，说话太多也会显得失礼。但今日冯保一开口说话，小皇帝莫名觉今日这小殿里的气息冷了三四分，原本十月天，冷固然是冷了，初雪也下过了，可殿里生着旺旺的炭盆，小皇帝身下还垫着厚褥子，周身是暖融融的。这时他却觉得脸上凉嗖嗖的，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他左右顾盼，似乎从张居正脸上捕捉到一丝不太自然的情态，鬼使神差地道：“伴伴，今日有些冷，去取条毡子——就是上回俺答贡的那个，给张先生脚下铺来。”
冯保满心不情愿，但也不能和小皇帝任性，一面领命去开箱子，一面在肚里暗骂，诅咒张居正得个老寒腿，不，今年冷得格外早些，再冷狠了，让他又咳上一个冬天，不能来给小皇帝讲课，自己眼前也落个清净！但这一想，顺带就想到张诚当初给张居正的枇杷膏方子，心上的郁闷又多了几分。他翻捡得格外磨蹭，连小皇帝也觉得有些奇怪了。冯保板着脸将毡子取出来，走到张居正面前，犹豫了一下。平时这些琐事，轮不到他亲自来做，自然可以使唤个小监来。但这处小隔间是小皇帝和张居正私下说话用的，例来不给闲杂人进来，这会出去唤个小监也显得过于刻意。他只好老大不情愿地蹲下身去，张居正两脚却稳稳地踩在地上。冯保没好气地道：“张老先生劳驾，抬一抬腿。”
张居正挪开脚，低头道：“谢皇上赏赐，臣不胜惶恐。”
他这一低头，吐气恰在冯保耳边，仿佛谢的不是皇帝，倒是冯保一般。冯保又是一阵作恼，将毡子铺下后，侧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张居正作势扶了他一把笑道：“有劳冯掌印。”
他趁机将一张纸条塞进冯保袖中，冯保不好当着小皇帝的面扔回给他，只能如揣着个烧红的炭丸般，满心不自在地回去门口。张居正微微一笑，继续跟小皇帝道：“考成法颁行几个月，倒是有一些亲民官政绩甚佳，臣倒是想在今年正旦之时，让其中卓异者进京来觐见皇上，不知皇上觉得如何？”
小皇帝喜道：“如此甚好！”
冯保趁着小皇帝和张居正聊得热乎，将袖子里的纸条抽出来看了一眼。“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