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离骚》中的名句,写着屈大夫心伤君王与自己即有过意气相投的约定,却旋而置之脑后,大夫并不伤心于离别,却为君主的反复无常而难过。冯保暗暗呸了一声,心道:“谁跟你有约了。”
他却不由想起太后斥责武清伯那日,他二人在张府上的一番畅谈。张居正大概在责怪在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之后,自己依然对他有所隐瞒。冯保却赌气地心想,你有所揣测,为何不来直接问我,却连夜跑去找朱希忠呢。这件事严格说起来,应该算是冯保理亏,但冯保自问自己用心良苦,便是张居正有所知,也应该体谅,而不是这样一幅兴师问罪的脸色。他指尖将那字纸揉碎了,看着了眼角落的大钟,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打断了那两人讨论选贤任能的种种畅想,“皇上,该回宫了。”
小皇帝站起身来,眼神在冯保和张居正两人身上扫来扫去,满面疑惑。小皇帝上了步舆,冯保扶着轿杆在一边走着,小皇帝侧过身来,悄然在冯保耳边道:“伴伴,你和张先生生气了?”
冯保面皮抽搐了一下,心想不知什么时候,小皇帝竟也懂看人脸色了。他板着脸道:“奴婢哪能生张老先生的气,皇上何出此言?”
小皇帝嘟嘟囔囔道:“我觉得你们今天怪怪的,平日里你见着张先生,便是不笑眼里也是透光的。”
冯保失笑道:“奴婢这眼里若是没光,岂不是个瞎子了?”
“不一样!”
小皇帝用力摇头,“伴伴平时看着朕的时候,便如同看着一块不可雕的朽木,看着张先生的时候,便似看着珠玉宝器一般。”
“噗。”
前面抬轿子的小太监们早就在侧耳倾听,这时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肩头乱颤。冯保本该呵斥他们偷听皇帝说话,办差不谨,没抬稳轿子,但是这时他真有点威严尽丧的感觉。他踌躇片刻,只当没听到,又转头对小皇帝道:“皇上这话说的,奴婢这是罪该万死了。奴婢受太后重付,侍候皇上,方方面面唯恐有所不周全,不免谨慎些;张老先生学问深,权责重,奴婢多敬重些罢了。”
小皇帝岂能被他这些话糊弄过去,死活缠着他问,一直到了乾清宫里面,还不罢休。偏巧这日李太后携了潞王过来,传旨说在乾清宫一同用膳,听到小皇帝的话,看着冯保,也有几分好奇。李太后问话,自然不能再糊弄了,冯保没奈何只好随便抽了个理由道:“只因想给太后办寿辰,让太仓库进献银两,张阁部以为不可,便有些不快。”
内阁和司礼监为了内庭用钱的事扯皮也是家常便饭,太后不以为意道:“还在丧期之中,本就不宜大办,若不是你说要请姐姐出来散心,我都懒得办,能省的地方省一省便好了。”
冯保躬身道:“奴婢遵旨,还在还有几个月时间,奴婢再琢磨着如何筹措一番。”
明年五月是李太后的三十整寿,论起来,以李太后的年龄,还不到正经做寿的份上。只是她即然做了太后,那么宫里自然要当一桩大事来办。修葺宫室,宴请赏赐,都是少不得的。李太后却又问道:“办这么一场就要从太仓库拨银子了?你历年报上来的,不是还有几万两结余吗?”
冯保没想到李太后这么较真,还好宫里的用度是真的有点紧张,他细细地跟李太后说了今年新增加的用度,包括重修沉陷的昭陵陵园。李太后不由皱眉叹气道:“眼下省一省也能过,倒是再过几年……便要选秀女准备皇帝大婚了,那时却要如何省得?”
潞王尚在爱学舌的年龄,听了就磕磕巴巴地道:“大婚,大婚。”
小皇帝却已然晓事,顿时脸上红了一红,拿筷子在他碗上一敲道:“食不言,寝不语!”
冯保低头默思片刻,却越发觉得让海关进口白银才能解决宫里的开销难题。冯保和张居正的冷战持续了几天,两人再没见面。内阁票拟过的奏章冯保倒是照常在批,但他分了不少心思在酝酿怎么通过太后做寿这件事,让张居正开放白银进口。张居正的谋划那么多,桩桩件件都需要司礼监的配合,冯保若想卡着他答应,自恃也不难,但他不想将事情做得难看,总要找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妥协。冯保一本本翻看着,忽然发现申时行不知道什么时候递了个奏章奏请给殷正茂升迁南京兵部尚书,他不由皱起了眉头。殷正茂平定百色的功劳是己经酬赏过了,也给他加了兵部侍郎衔,这一两年两广称得上风平浪静,突然让他领兵部尚书却是为什么?南京六部权柄甚虚,唯有兵部除外。过去许多年中,因为倭寇作乱,兵马来路又杂,急需有一统帅协调,并因为自开国以来的奇葩赋税政策,还要费尽苦心,调运粮饷,所以形成惯例,南京兵部尚书对南直隶浙闽两广的兵马都有统帅之权。殷正茂做南京兵部尚书实实在在是升迁,以他和张居正素来良好的关系,若放在几天之前,冯保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但现在他却不由得多想一二分。这到底是要给殷正茂升官呢,还是……找个理由把他调离两广兵马的驻地呢?如果现在战事正酣,殷正茂就会以兵部尚书身份驻节前线,但乱事初平,他又领了新职,便是两广总督之职依然在身,也要回到南京兵部衙门里上任了。冯保好奇地想了一会殷正茂的反应,因为明摆着谭纶与张居正交情深厚,一时半会的,是不可能把他调回北京兵部的。南京兵部现在又无甚差事可做,等若将他实权剥去。“莫非为了打掉万松烟如今的靠山,竟不惜与殷正茂翻脸吗?”
冯保心头不由冒出这个想法来,他不由很是不屑地冷笑了几声。他又看了眼张居正写的票拟,赞同此议,认为南京战事稍平,眼下并不缺人备战,而是急于利用这一段时间,将各军训练、整合,完善整个东南沿海的防御体系。后面又写了一行意义暖昧的小字“……亦可令该员暂避言锋。”
冯保神色一凛,回头又在积压的奏章里翻了一会,终于翻找出一封弹劾殷正茂的奏章,却是南京都察院的一名御史,里面指控了殷正茂贪贿,任用私人,私通海外的诸多罪名。冯保的目光在“私通海外”一项上流连颇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