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中得到卓异考评的地方官受诏上京觐见万历皇帝。这一年过去,万历皇帝已然十二岁了,个子蹦高了不少,穿起礼服来,也有点像个大人样了。他在会极门上升座,听地方官们说了许多颂圣之辞。万历皇帝用尚有些青涩的嗓音一本正经地道:“你们都是好官,回去还要用心供职,替朕爱养百姓——”这些话是他自己想出来,这次接见之前,他也如往常一样让冯保替他打草稿。冯保笑笑道:“这次进京的官员们,都是亲民官,皇上接见他们,大可以随心所欲地了解些民情风俗,不是朝会上处置大事,奴婢就不为皇帝上代劳了。”
所以这是万历皇帝亲口晓喻着自己的臣民,激动之余分外忐忑,他情不自禁地瞥了冯保一眼,见冯保含笑点头,心中大定,便又笑吟吟道,“你们今日说的这些都很好,朕都记下了,你们回去替朕跟父老们说……”这些地方官品衔都不高,正常回京述职,只是在门外叩头而己,如今皇帝亲自出来接见,金口玉言地与他们闲话这么久。他们哪还顾得上去挑剔皇帝用词是否雅正华彩,个个喜出望外。陛见结束后,四处颂扬皇帝虽然年少,但天姿聪颖,仁孝爱民,乃天赐大明中兴之主云云。与此同时,“职官书屏”也正式在乾清宫的宝座旁竖起来,上朝之时,高官们发现那些偏远地方的卑职官员名姓尽书于其上,就在皇帝御目随时可见之处。他们开始意识到张居正不但在努力向天下推行考成法,还努力在万历皇帝心目中,深植入考成法选拨出来的这些非翰林出身的官员。翰林们感受到自己过专享的宰辅之位被更多的竞争者窥伺,那些卑官们看着文渊阁的眼中,个个都流露出旺盛的野心。张居正暗示着那些没能进入翰林院,甚至不曾考上过进士的官员,只要他们跟着自己的步调来,总有一天,文渊阁的大门也未尝不可跨过。这一批进京陛见的官员里面,有一位是江陵知县,名叫朱正色,万历元年的同进士,排名在三甲吊尾,没进翰林苑也没能留六部,外派做了知县。在新科进士里面,这差不多算是最差的缺了。但去年江陵两季正赋入库都完成得很好,所以考评得了卓异。也许因为张居正看着是家乡的父母官,大笔一挥将他选入了进京陛见的名单。这日张居正收到了他的拜贴,说是给张居正带了点江陵特产,希望能聊慰张阁部乡思。张居正微微一笑,这位知县的事,父亲派来的家人跟他抱怨过,江陵能顺利完税,主要是张家被强征了不少存粮。张居正回信安抚了父亲,苦口婆心地劝他顾全大局,不要让自己脸上无光,张文明才勉强开了粮仓。张居正选他进京陛见,多少也有些安他心的意思,不过压大户出粮完赋只是权益之计,各地民户、大户情况不一样,地方官的秉性也不一样,长远来看,终究需要一次全面的赋税改制才行。张居正扫了几眼拜贴,原本想吩咐幕客们随便回一个贴子算了,但他突然看到拜贴上写着“……差役繁重,苦乐不均,诚为扰民之政,诚请朝廷议一新役法。”
张居正欲行条鞭法一事,目前只有身边最近的这些人知道根底,便是连敬修兄弟几个也不甚了然。这位朱知县竟能想到新役法上面来,张居正不由对他大感兴趣,便给他回帖,请他明日到府中茶叙。朱正色前来拜谒时,果然只带了几色家乡茶点。他面色赤褐,虽然是个年轻进士,倒仿如积年老农一般,身上的茧绸棉服十分不谐,如同是借来穿的。张居正请他落座上茶后,感慨了一声道:“贵县至江陵履任一年,似为鄙家乡父老费心不少啊。”
朱正色起身揖道:“卑职在江陵时,于尊府上多有冒犯,张阁部宰辅气度,不与卑职计较,卑职已是感激不尽。”
张居正知道他说的是强征粮食的事,一笑道:“今日请的是我乡梓父母官过府叙话,并非在公门相见,不必用官场称呼,我科场上较你年深,冒昧称一声仁弟。”
朱正色忙改口道:“老先生见召,晚生荣幸之极。”
张居正道:“看仁弟这面貌,这一年来,颇在乡间奔波吧?”
朱正色摸了摸自己脸颊笑道:“晚生自幼只在书塾中苦读,于水旱时令,差役钱谷等事一概不知,去年领了知县的差,心中当真是一片茫然。少不得多往田间地垄上走走,在父老处咨问,也只是稍有概念,不作个睁眼瞎子罢了。”
张居正微笑道:“新任地方官,自会有同年或师长荐任几个师爷,辅助庶务,莫非你那处不曾有?”
“有自然是有的。”
朱令色略腼腆一笑道,“只是晚生性情有点偏执,旁人说的事,总是信得不踏实,笃信‘百闻不如一见’,总要自己看一看才安心。”
张居正道:“拜贴上写的差役情弊,便是仁弟这番走访的心得吧。”
朱正色慨叹道:“晚生知道,若不是写了这个,先生也不会赏脸见晚生。”
张居正笑笑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