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色道:“先生是知道的,荆襄水道纵横,虽然水患较黄河稍轻,但江河湖泊溃堤也是每年都有,每年冬季都要召民伕修葺;而春夏之时,虽然农忙,朝廷从巴蜀征的大木,偏在此时频需纤夫拉船过境……这些倒也罢了,辽王府差役亦颇为沉重,如今乡里管这种差叫‘辽差’,闻之色变呢。”
张居正皱眉道:“辽差?辽王府凭什么给县里派差?”
朱正色苦笑道:“先生在乡间的时候也应该知道,世宗晚年喜好方术,辽王奉承,在江边建塔祈福,世宗敕令江陵县派差役相助。此后渐渐地,沿用这些借口,三五不时,便说要修塔建庙,都着江陵县出役。”
万寿塔的记忆本已遥远,这时朱正色一提,便又如昨日般清晰地出现在眼前。顾氏的容色已然模糊了,但张居正始终记得她与妖僧辩经时清脆的声音,透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聪慧优雅,又另有一番她独具的俏皮灵动。明初太祖皇帝将诸子分封各地,原有让朱氏后裔镇守四方的用意,那时诸藩王对所在地的政务军务,都握有实权。然而太祖一去,成祖旋即起兵攻入北京,诸王举旗相迎,辽王身为太祖幼子,左右为难,竟然自愿弃了原先的封地,让靖难帝给他另封到江陵。然而他尚没走到江陵,成祖已入北京坐了宝座,回思自己得位之道,岂能不生出猜忌之心,遂将诸王改封夺权。靖难有功的诸王只是被夺了军权,封地臣属依然颇为优厚,辽王就惨了,只余下寥寥数百军户护宅洒扫。正德时又有宁王造反一事,虽然旋即平定,但从那之后,对宗室的管束愈加严密。诸藩即不能科举从政,亦不能经商,只能在各自封地里面混日子生儿子,几百年下来,龙子凤孙足有数十万之,其中难免有旁枝生计艰难,时常向宫里哭求赏赐,宫里也只能勉强应付下体面而己。辽王府的日子过得一直紧巴巴的,前代辽王去世早,如今的辽王少年嗣位,府中事务悉由毛太妃掌理。毛太妃颇有几分李太后的风范,刚毅好强,将府中诸事打得井井有条,又一心栽培儿子得些风光。张居正中秀才之后乡间传颂为神童,辽太妃将他召入府中,让他与辽王一同读书。张居正至今还记得那个蠢笨、形貌都如猪一般的同龄少年。在辽王府中陪读的几天,受尽闲气,耽误自己读书的功夫更不必提了。张居正回家后不免抱怨,家里却也劝他尽量忍受,白日里虚应事故,夜里回去再秉烛读书,其实张居正那会也算是在服一桩“陪读役”。如果不是祖父赴宴暴亡,这“陪读役”还不知道要服多久。现在回想起来,辽王府相关的事,算是他少年时最屈辱痛苦的回忆了。张居正入阁之后,在削减宗藩待遇的事上面上过一些不痛不痒的奏章,但这些算是大臣们的老生常谈。即位首辅以来,他所谋甚大,一时半会还顾不到这点私怨上头,如果不是朱正色郑重地提出来,他倒还不知道辽王府眼下派差役比起从前更频繁,甚至已经成了江陵县的一桩公害。张居正叹气道:“我知道了……乡梓受此苦已非止一日,我稍后会跟太后提一提,下一道旨意,约束各地藩王。”
朱正色显然并不满意:“此等诏令,宫中哪一年没有下过?然而宗藩派役,多年以来,只见其增,未见其减,可知非长久之策。”
这年轻知县振振有声,提起宫中与宗藩来毫无避讳,张居正不由感慨了一下,当真是后生可畏。张居正沉吟片刻道:“像江陵这种治河工役甚重的地方,确实不应再有其他差役了,回头我让户部拟个章程,尽量将诸县府的差役均摊,不教一地负役过重。”
朱正色摇头道:“先生所言固是正理,然而以晚生所见均役之事,不在朝廷章程,而在里甲与胥吏手上。”
“哦?”
张居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朱正色得到鼓励,愈发说得兴起:“江陵县所受差役,若是按现有名册,均摊到一般民户家中,大约是三年一次,看起来倒还好。只是晚生到任之后,清理历年名册,如今尚能应役的民户,比起名册上的,少了足有三成,而差役却依然按从前的数额征发。县官迫于应付朝廷的派差,不得不默许胥吏在文字上做些花头,硬是给刚刚派过差役的民户再派。晚生走访乡间,常见因役而破产的民家……每年都被派一两个月的役差,挨上三五年,壮丁便成贫病将死之人。里甲与胥吏们又常上下其手,收了富户贿赂,将工役推至贫弱之家,往往工役签发之日,便是破家之时!破家逃亡民户越多,在籍的民户负担越重,这样下去,再过二三十年,只怕局面将不可收拾!”
张居正止住他道:“你如今新入仕途,这些话在我这里说说还可以,出去了,还是不要轻易说出口,以免授人以柄。”
“是。”
朱正色平息了一下过于激动的神色,但还是补了一句,“晚生恳求先生为百姓谋一新役法,不教胥吏再有从中取利虐民的机会。”
张居正少年的时候,专心读书,家里应役的事轮不到他来管。他真正开始了解这些猫腻,倒是回乡养病的那几年,这位就任一年的知县竟然能自己寻摸到关键处,确实相当勤勉务实了。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居正也就稍稍透露了一点自己的计划:“你能看到这一点,已是很不错了,然而在整顿里甲胥役上下工夫,亦是缘木求鱼,只有釜底抽薪,将征发差役这桩事废去,方可得到根本的改观。”
朱正色吃了一惊道:“废去?”
他少年心性,不免觉得上位者皆是老成之辈,万万没想到张居正所谋之法竟如此激进。张居正笑道:“不错。”
朱正色又试探着问道:“那……国家再有大的工役,该如何是好?”
但问出口,他旋即了悟:“募役?”
张居正点头赞道:“正是。将百姓所负力役,各项税赋,折算归一,便如数股细索,扭为一条鞭,百姓只管交这一道税,朝廷于百姓再无分毫征扰。而工役、战事,皆由朝廷征募无地之民去做。譬如以后宗藩再有所求,宫里便赏下银子来,教他们自己募工来做便是。”
他最后一句有点皮里阳秋,朱正色亦不由莞尔。让宗藩找地方官要役夫,对宫里算是没本钱的人情,不做白不做,但回头宗藩讨要真金白银来募工,宫里自己手头都不够花,打发穷亲戚更没那么大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