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的寿辰眼看就要到了，冯保这一阵忙得脚不点地。因丧期还没过，所以这寿辰要怎么才能办得才欢喜热闹，又不违规，可有无数讲究。冯保先是将封存了八年的西苑重新打扫，寻觅几处合适的宫室。好在这次祝寿，打着礼佛的名号来的，将当初嘉靖皇帝修仙用的道观改造成佛堂，规制上倒不用大变。许多灯笼，彩饰，帷幄亦较为清素，从库房里翻捡翻捡出来，还有些堪用。请进宫来念经的大师带着几百徒弟，一人一身法衣是必然要赏赐的，素斋、住宿、道场一样少不得。虽然说免了内命妇进宫朝贺，但宫里的这些老太妃和太妃难得有个机会沾太后的光有个热闹的机会，在京的公主和皇亲们也纷纷递了贴子进来，这一算人头竟也过了百人。这些娘娘、夫人的赏赐、布宴、更衣、游赏，随便哪一处银子都能流水一般花掉。冯保此前主持了穆宗丧仪，虽然规模比眼下还要大，但毕竟是丧事，远没有眼下这么多花头百出的细项，算得人头晕。天气渐热，冯保忙得一头是汗，心头烦闷难奈，他灌下一杯凉茶道：“可算差不多列齐了……四月里怎么就这么热，到了正日子，若是不下几场透雨，怕是有大殿里再生起火烛起来，有年高体衰的娘娘中暑。”
陈增赶紧提笔往本子上添了一项：“大殿中备用冰块一百方；御药坊备清凉散五十剂”。“这两项你估摸着要花多少？”
冯保问了一句。陈增寻思了一下：“冰块宫里存的还有，暂时不用再出去买，但到了夏天难免会有不够用的——清凉散约合一两银子一剂。”
“清凉散都要这么贵了？”
冯保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声音。陈增诧异地望了他一眼道：“先帝入殡的时候就备用过，就是按这个价钱算的。”
冯保拍了一下额头，寻思了一下仿佛他说的没错，这亦是不能省的开销，三万两银子都花出去了，也不在乎再多这五十两了，但心中犹是烦闷不堪。陈增收了笔，端详了他片刻道：“冯哥近来是不是睡得不好？要不要请哪位御医给您看个脉，开几剂消热解暑的吃吃？接下来还要忙个半个月，累病了不是好耍的。”
冯保自知有些失态，拿出帕子抹了抹头上的汗道：“没事，哪有这么容易生病。你将这两项添上，我拿去给太后过目吧。”
陈增试探着问道：“给武清伯府的赏赐，内阁那边……没有问题吧？”
冯保抿了抿唇，脸色又阴郁了些：“谅来不会有。”
这几个月以来，张居正和冯保之间保持着古怪的平静。小皇帝说和之后，冯保将殷正茂相关的那几个奏章批了。凌云翼去两广以后，奏请减少驻扎在两广的客兵，将原先戚继光等人从义乌金华等地招来的募兵解散，自己就地征兵，精心操练。谭纶又给俞大猷等人去信，劝他们顺应朝廷态势。万松烟见势不妙，如今已然再次出海，常居琉球。眼下冯保和张居正之间，公事交接如常进行，在乾清宫或是文华阁见面，也十分客气，此前二人商量好的各项新政都顺利推进，内外之间并无滞碍，然而冯保再也没有回应过张居正私下的邀约。张居正三五不时，借着各种由头写信过来，有的是在哪里购到字画珍玩，有的是代人求制琴，有的时候是借着鸡零狗碎的琐事来与他“商榷”。他自然是在努力修复关系，冯保心中却依然郁郁寡欢。他原本也可以报复张诚，然而终究有点不屑，若是张居正对他笃信无疑，张诚那些挑拨离间的小伎俩又有什么用？两人间这样不咸不淡的样子，身边的人自然都感觉到了，在处事的时候，不知不觉多陪上几分小心。比如削减了太后赏赐武清伯府的银两，但增加武清伯赐田的事，若是以前冯保这么说了，陈增自然是二话不说便记下来，但现在，他还要再多问上一句内阁的态度。冯保冷着脸，陈增识趣地没有再说这个话题，等墨迹干了，冯保将册子携带着前往慈庆宫求见李太后。进去的时候他见着慈庆宫门口站着个眼生的小太监，似乎是有其他人前来觐见。引着冯保进去的太后近侍见他脸色，赶紧道：“是西苑的张老公公来见太后了。”
张宏从正二品的东厂提督一下子降到五品奉御，先是在直殿监做事，后来因为对西苑最熟悉，被发配去管西苑。西苑如今冷冷清清，以前还有世宗的老太妃们住在那边，自从出了尚老太妃的事，所有老太妃都一并迁回了大内里面，随两位太后居住。一整年里面，都见不着一个正经主子，自然更没有出头露脸得功劳求升迁的机会。现在宫里要人提到张宏都有几分尴尬，他进宫早辈份高，所以不好意思拿现在的职位来叫他，于是都含糊地以“老公公”称之。冯保了然地点了点头，这次去西苑给李太后祝寿，倒是给了张宏凑上门来的机缘，不过张宏现在手里没钱又没人，什么规划他都说了不算，也不知能说出什么花来。他走到李太后日常起居的西暖阁边，果然听到了张宏的声音，带着一丝可怜巴巴的颤音，说得又轻又快，这声气倒是好多年没听到过了——冯保不由回想起嘉靖皇帝还在的时候，张宏被黄锦爷俩压得死死的，外面跑腿受苦的差事是他的，殿里面奉承凑趣的机会，好些天也轮不到一次。但凡给他抢到进殿里伺候的时候，说起话来就是这种样子，让人听了又觉得可怜，又情不自禁地有些嫌弃。冯保在外面求见，稍等了一会，李太后宣他进来，张宏侍立在旁，躬着身讨好地冲着冯保笑了笑。冯保给李太后见过礼，拿出袖里的账册递上去道：“寿辰的安排，今日奴婢尽数理出来了，还请娘娘过目，看看可还有不妥当的。”
他又瞥了眼张宏道，“张老公公也来了？我正说呢，这回西苑要翻修整治的地方不少，可得劳动您了。”
张宏忙道：“份内事，份内事，冯掌印言重了。”
李太后不以为然地道：“如今内库账上的节余，哪里挤得出来修缮西苑，捡那能用的宫室用用就成，反正也就两三日的事。”
冯保笑道：“娘娘这话说的，新建宫室的钱确实没有，粉刷修补，更换家俱的钱还是有的，总不能破破烂烂的给娘娘丢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