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色听张居正描述条鞭法,听得心悦诚服,满心欢喜,张居正便以皇帝赐宴为由,将他们这一批地方官送去给潘季驯讲了一堂课。潘季驯将海瑞当年在苏松清丈田亩时编写的《丈田则列》抄录出来,分发给他们,又将难要之处细细讲解。他们这次得特旨上京陛见,又蒙诸多恩赏,一时荣耀倒也罢了,能从此列名在职官书屏之上,得宰辅悉心传授大政方略,便觉得眼前辅开了一条青云之路。回去岂敢怠慢,各自在自己辖区内开始大张旗鼓地清丈田亩。侵占民田,又隐而不报的大户里面,两类人家最是常见,一是宗藩勋戚的赐田,二是有功名的士绅人家。江陵县如今最大的士绅便是张家,张家自然也少不了有许多带着田地投靠的远亲乡邻。不过去年朱知县追缴夏粮的时候,张居正就已经给张文明老太爷写了一封信,让敬修亲自带着回去,详细严厉地跟他说了自己将要有的这些大动作,让他千万不可在这些事上面给自己抹黑。朱正色开始清丈田亩不久,张文明就气哼哼但也只能捏着鼻子配合了清丈,清出来田地,全部上了鱼鳞册,超过张家优免的部分,就要按照田亩来纳粮了。张文明在儿子入仕以后用心经营,购下江堤下千亩熟地,这一算今夏要交的赋税,一时心痛如绞,几乎就晕厥在地。还亏得敬修早的防范,好一阵捶背喂药地救缓过来,又陪着祖父说话,安抚了大半宿。张文明虽然后来也不闹腾了,但还是哀声叹气:“你爹如今当着这么大的官儿,自有他的雄心壮志,但那官儿是朝廷的官,便是当得再好,也没见能世世代代传下去的,你爷爷我,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再怎么经营家当,又能为了谁?还是想着将来就算你们几个考不上进士,当不得官,回家也有一份产业守着,不再落魄了去?我为了什么啊,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败家儿孙!”
敬修磕头赔笑:“都是孙儿们不争气,让爷爷操心了,孙儿们一定苦读,力争早日中榜!”
如果张居正这会在张文明跟前,保不定就张文明操要对“败家儿孙”们饱以老拳,但他一向宝贝这个长孙,看着这笑脸便有些打不下去。哭了半宿,亦无可奈何,终于精力不济昏睡过去。江陵的其余士绅人家原本都在观望,见张家这么爽快地清了田,知道朱县令这是得了张首辅授意的大动作,再不甘不愿,也不好过于刁难。虽然多少还有些隐匿,但也有七七八八上了册。接下来,摆在朱县令面前最大的一块硬骨头,便是辽王府了。毛太妃这几年已经不太管事,常年住在塔园里学佛问道,听那些奉承她的尼姑道士们说些前世因果,后世福报。辽王学足了他母亲的迷信好财,却半点没学到毛太妃打理家业时的精明勤俭,亦缺少逢迎上意的敏锐,辽王府自打交到他手里之后,纳妾买婢造园起楼的事做了不少,开销渐大,而从宫里要到的赏赐却渐渐薄了。李太后连自己娘家人都打赏不出去了,当然不会因为辽王给自己做法事就打赏大笔银钱。辽王背地里喝了酒,不免将李太后母子骂了百十遍,醒过来后,也只能再刮肠搜肚地寻思着如何弄些钱来,填补府里的窟窿。找县里讨要差役自然是一桩,赶有涝灾,偷偷儿将逃荒去的人家田界拔了侵占过来也是一桩——有一次与张文明老太爷瞧上同一块地,还险些闹出场官司来。最后因为张老太爷得了张居正的亲笔信,知道占地这件事不久就要清算,才让给了他。辽王却得意洋洋了许久,这一日,他稍稍喝多了点,又开始吹嘘:“那张居正如今虽然在太后面前得脸,他爷爷也不过是我家看门的,他家哪敢在本王面前说个不字?小时候还在本王跟前陪读呢,都说是神童,我瞧着也没啥稀奇,背书还未必及得上本王。本王这是生在宗室里面,不能去考进士,若是让本王去考,说不定就状元就是本王的了!”
陪宴的幕客、姬妾谁不知他底细,都强忍着笑容,随口敷衍,没料到忽然有人冲了进来大叫道:“王爷,不好了!”
辽王一恼,将手中杯盏劈头盖脑砸了过去,怒喝道:“谁不好了?”
那报讯的是王府的管家,亦是自幼服侍辽王的,这时自觉失言,不敢呼痛,捂着砸青了的左眼,先三言两语说了朱知县到田庄上清丈的事,说完才顾得上赔罪。辽王闻言勃然大怒,腾地站起来掀了桌子:“反了,小小知县,就上了一趟京,倒敢来咱们王府头上逞威风?咱们辽王军呢?快召了来,给他点脸色看看!”
最初分封宗藩的时候,倒还有一些卫所是归王府管,张家原先也是辽王府管的军户之一。但时至今日,各地王府的军权早就被剥夺一空,只不过留着几家看门护院的杂役而己。辽王因看多了戏上唱的戚家军故事,给自己家下奴仆中青壮做了一身仿佛戏服的战袍,七拼八凑了十几匹马,带出去在江堤边、田垄旁奔走呼喝,耀武扬威了几次,便自己家唤作“辽王军”,俨然自许大将军来。旁边幕客小心翼翼地道:“王爷,上回太妃可是说过,‘辽王军’这话,不能再提了。”
辽王一记巴掌扇过去,幕客被打得住了嘴,他使足了劲,掌心也甚是火辣。他揉了揉手,大踏步道:“给本王召集兵马,斩了那狗官去!”
当下也无人敢拦他,由着他骑了高头大马,领着一帮穿得花花绿绿的奴仆,直奔田间去了。到了田头,与朱县令撞个正着。朱县令一手拿着《丈田则列》,在大太阳下面眯眼翻看,一边亲自指挥着小吏用绳子量田。眼下正是插秧的季节,种这片田的是辽王府的佃户,都是老实巴交的乡民,见到县令亲至,慌得无计可施,蹲在一旁发呆。辽王提着自己没开刃的红缨枪,大喝一声:“好狗官,纳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