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跟着冯保出来，脸上挤出些笑意，却透着十二分哀怨。冯保假装没看到，只吩咐了他去将戏楼检查一遍，不要临到头来出什么事故，至于安排玉梅班进来唱戏的事一句话也没跟他说。冯保在傍晚时分亲自坐车，带了一队锦衣卫去了绮风馆，如今绮风馆生意愈发兴隆，细君还将原先的小跨院拆了，在雅间楼阁对面，新建了一座戏台，每日里上演全本大戏。这会正是绮风馆客人最多的时候。达官贵人将所有雅间挤得满满的，一群俊秀少年花蝴蝶般翩迁往复，满堂都是莺声笑语。锦衣卫一来，便似炸了锅一般，客人个个惊恐，各自哗然奔逃。冯保也不去拦他们，就在门口冷笑着看楼上从喧哗到寥落。片刻后，细君出来行礼相迎：“冯掌印可有一阵没来了，今儿即有闲过我这里来，少不得再问你讨一具琴。”
虽然冯保这来意无论如何都算不得友善，他脸上却依然笑意盈盈似乎冯保完全就是如往常一般来赴宴听曲的。冯保淡淡道：“如今我忙着太后寿辰呢，哪有这功夫——听说你要自荐入宫献艺？”
细君向他身后衣甲鲜明的锦衣卫扫掠了一眼，笑道：“敢情冯掌印是来查检的？何必亲自过来，您只要发一句话，我自然将班子里的人带去锦衣卫。”
冯保见他似是十分笃定太后会宣他们进宫，波澜不惊的样子，不由觉得有些无趣。毕竟从前还是有过些交情的，他最终还是缓了缓脸色：“你这件事也不跟我先说，眼下离寿辰只有十多天了，我自然着急。”
细君领着他进去道：“也是近来才知道有这桩事，让张诚帮我们去宫里问了一下，还没得个确切消息呢，哪里就敢来惊扰您呢。今日原本是正要唱‘一捧雪’的，您来得正好，陪一陪咱们的贵客。”
冯保正想问：“哪一位贵客。”
他二人已经走到了正对着戏台、位置绝佳的包厢门口，小倌们打起竹帘，有人轻摇折扇，含笑相迎。冯保愕然，这一瞬间他恍惚似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的小亭下。张居正收起折扇，悠然起身道：“方才只见惊起一滩鸥鹭，原是厂公争渡而来。”
冯保这时方回过味来道：“莫非，玉梅班进宫献艺的事，倒是你撺掇的？”
细君闷笑，张居正一本正经道：“怎么叫撺掇，我这是一心为厂公分忧呢。”
平日里张居正从来也没叫过他厂公，这会左一句右一句的，冯保知道这是在讽刺他方才的“威风”，冯保冷笑道：“张阁部当真用心良苦，连宫里的事都这般操心，倒衬得司礼监上下废物一般了。”
张居正似乎全然没听出讽刺之意：“哪里哪里，永亭近来忙碌操劳，不才不辞冒昧地谋一微未之策，倒不知永亭以为如何？”
这件事遂了太后的意，又不用额外花钱，当然是好事，但冯保取消宫中排戏的本意只是不想让张诚露脸罢了。眼下玉梅班进宫献艺，虽然看起来依然轮不到张诚上台演出，但若是临时说缺个角，要让张诚来串一场，也很是难防。而且被张居正这么一说，倒好像要他来领这份人情。冯保皮笑肉不笑地道：“张阁部出的好主意，细君老板做得好生意，我只合被两位差得团团转罢了。”
细君又是斟酒又是赔罪，一定要冯保坐下来看一出。冯保却不肯坐，只道：“今日原本扰了老板的生意，不好再让您家里贵客不得清静。咱们换一处吧，你将那日该进宫的倌人、乐师名册写一本给我，将人领过来给给我看了，快些了事，您今晚这出戏还能继续给张阁部唱下去。”
冯保说完转身就走，细君回头看了眼张居正，张居正苦笑摇了摇头，挥了挥扇子。细君只好另辟了一处雅间，先写了名册，再将人逐一领给冯保看了。冯保着人将他们籍贯样貌都抄写下来，回去要着锦衣卫挨个核查，看看这些人可有什么不干净的背景。事情办完后，他转身出去，路过张居正的雅间时，情不自禁地瞥了一眼，只见张居正独自坐在窗边，凝视着空荡荡黑黝黝的戏台，自顾自地呷着酒。冯保不由想着“这几日朝中事情亦不少，他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闲情？”
脚下稍稍一慢，细君窥道，忙道：“公事办完了，厂公要不要进去坐一会，我让他们快去上妆更衣，今晚还能唱一折给您听听？”
冯保心里暗骂自己又替他瞎操心，板起脸正要拒了，张居正似是听到声音，在内面唤了一声：“永亭。”
冯保掉头要走，却听到内面侍候的小倌一声惊呼，随即是稀里哗啦一片乱响。细君在后面呵斥道：“张阁部醉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冯保终于没忍住，走到雅间门口，见张居正歪倒在地上，衣上酒水狼藉，两个小倌一左一右地勉力将他扶起来，先前拿在手上的折扇落在了地上。张居正伸长了手，含糊道：“别弄脏了……”细君拾起来展开一看，扇面上绘着猫儿捉蝶的图样。他皱了下眉，正要将折扇递到张居正手上，冯保忽然从他手上抽走了。细君纳闷地注视着冯保，冯保出神地看了一会这把折扇——寻常纸张，年深岁久，已然泛黄，画技稚嫩，如今看起来足以贻笑大方，他今天是特意翻捡出来给自己看吗？今日自己亲自过来只是临时起意，莫非只是凑巧？张居正被扶到椅上坐下，依然四处张望，喃喃着要寻回自己那扇子。细君赔着笑脸看向冯保，冯保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随手递回给了他。细君赶紧捧着扇子放回张居正手上，张居正迫不及待地抓了过来，刷的打开，对着窗外迷蒙的月色，出神地看了好一会。他大概是真的醉迷糊了，对冯保视若无睹，喃喃自语道：“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冯保正几乎忍不住要出言嘲讽的时候，张居正将折扇子一收，珍而重之地藏回袖中，旋即扑在了桌上，鼾声大作。过了好一会，细君小心翼翼地上去拍了他几下，他已睡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