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君吩咐小倌道：“你们将张阁部送去内室安顿睡下，我去门口跟他府上长随说一声。”
说完后才又陪着冯保往外走，冯保有些心情恍惚，走着走着突然问道：“近日张阁部常上你们这来？”
细君道：“张阁部是大忙人，哪有空经常上咱们这里来，可比不得从前他刚来京做庶吉士那会，三五日总是和元美一起过来，这一转眼可就二十年过去了。”
二十年前，张居正和王世贞常往绮风阁跑，必定是来找张诚的吧。冯保不无感慨，便是细君这样清雅可意的人，上年纪以后也有些絮叨了。现在细君总有快五十岁了，保养得再好，眼角眉梢也渐渐堆起了细纹，行走身姿亦有些迟钝了。他说了好一会旧事，冯保耐心听着，方知张居正最近这两个月来了有四五回，就看看新戏，喝着闷酒，也不找哪个小倌陪。大概就是看《一捧雪》看入了眼，才会指点他们去宫里演给太后瞧的。至于为什么让张诚传话，而不是直接来找冯保，冯保想了想，若是自己真的彻底要和张居正僵持下去，他总得在内庭里面另行结交些门路吧。若是方才想到这一点，冯保或许会异常愤懑，这时心中却只有淡淡的嘲讽之意，不管没了谁，日子总归要过，起头了的新政如箭在弦上不能停下，万事都做好最坏的打算，穷尽一切可能往前走——这当然就是他的秉性。走到门口，细君跟他告辞后，和张居正的长随说话。长随叫苦道：“老爷今日是骑马过来的，这醉狠了如何骑得，您先寻两个哥哥照顾一会，待我去街上雇一乘马车来。”
冯保突然停下了掀车帘的手道：“今晚我不回宫了，你把张阁部放我车上吧，我顺路带他回去。”
长随自然是知道主人近来心思的，稍稍错愕后喜上眉梢，赶忙行了个礼道：“这可就多谢冯掌印了。”
说完似是害怕冯保反悔，拔腿就跑，蹬蹬蹬直奔楼上而去，不过片刻，便将张居正背了下来。冯保坐在车里，闻着扑而而来的酒气，不由皱了皱眉，心中大为懊恼，竟不知自己方才是如何鬼迷心窍。然而门口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也不好反悔，稍稍点了点头，让长随先将张居正放进车里去。张居正醉得厉害，进车门时差点就磕到了头，冯保探手将他接了进来，他半个身子便沉沉地靠到了他肩上。冯保无奈地叹了口气，费了好一会功夫，方将他端正地摆放在自己对面的软垫上，对外面吩咐了一声：“我回私宅去，罗总旗带着他们也散了各自回去，明日再去查那名册上的人即可。”
众人在外面应诺，不一会车身动起来，外面街上灯影幢幢，隔着新换的凉纱绡透进来，映在张居正沉睡的脸上。他满面潮红，额角隐约有些汗迹，冯保犹豫片刻，探手去他袖中抽出那把折扇来。没料到他动作极轻了，却依然被张居正发觉，反过胳膊来将他手压住，呓语道：“是我……的，永亭送我……的……”冯保暗自呸了一口，心想我几时说过送你，不过是你自己拾了不还罢了。冯保本想将手抽回来，又恐怕动作大了惊醒他，更为尴尬，只好暂且将手留在他袖中，盼着一会车辆晃动时，能将他晃开了。原本近日天气就热得不同寻常，这般紧贴着稍久，冯保更觉得手心里密密地出了一层汗，闷得几乎连气都呼不出来。从绮风阁到张府，原也只需一顿饭的功夫，冯保这样别扭地挨着，便似每分每秒都在火炉中煎熬一般，心神恍惚中，这张面孔二十年来的喜怒哀乐，每一个瞬间的表情，都清晰地复现了一会。可算车身一顿，外面张府长随禀报张府到了。冯保颤栗地长出了一口气，也不知这一路和这一生是太长还是太短，好一会方能用平静的语气道：“你上来将他扶下去吧。”
张府长随掀了帘子进来时，冯保用力将张居正扶起来交到他手上，掩饰去自己压在他袖中的那只手，他本可以趁机抽回折扇，却终究于心不忍，让它留在了张居正袖中。冯保回到私宅，下人服侍他沐浴更衣，众人都素知他好洁，这时闻到身上有酒味无不诧异。冯保着实洗了两大盆水，换了细葛布的便袍，在庭院月下吹了好一会凉风，却依然觉得那车中灼人的气息笼罩在自己周身，这大千世界，竟寻不到一个能逃脱的去处。这一晚冯保很久才睡着，回去宫里时，整个人还有点迷迷瞪瞪。好在万历皇帝如今毕竟已经算是个少年了，不需要冯保像从前那样哄半天才肯起床。自己梳洗停当，还能分出心来端详了一会冯保，问道：“伴伴昨晚没睡好？要不今儿就回去歇息，不必跟朕去文华阁了。”
冯保勉力一笑道：“今天是经筵日，奴婢若是不去，先生们面前实在失礼。”
万历皇帝想了想倒也是，便吩咐左右道：“去给伴伴泡一壶浓茶来。”
冯保谢过皇帝赏赐的浓茶，打起精神侍奉他去文华阁，张居正照例带着众高官们在门口迎接。冯保见他倒是神情气爽，再无半点昨夜的醉态，想来是一夜好梦，心中着实有气。今日张居正给万历皇帝讲新一章的《帝心图鉴》，是王莽当国之时，最好迷信，天下投其所好，进献无数祥瑞的旧事。王莽一心复古，拘泥不化，窃位不过数载，便闹得天下大乱，丧命当场。可见那无数祥瑞，尽是伪造出来的。过这一章的画师用笔极妙，将各地进献王莽的珍禽异兽全都画得栩栩如生，鲜活明丽，万历皇帝看得入神，几乎舍不得让冯保翻页。“虽说天人相应，原是常理，然而君王克己用俭，体恤民瘼，使得天下政通人和，便是有些小小灾异，亦不足为患。何必舍去近在眼前的政事不理，一心求远处虚无飘缈的祥瑞？那不过是自知所作所为，天意不容，心虚意怯罢了。”
冯保心想，若这一章的内容，倒不必那么远地讲王莽，讲皇帝亲祖父的事迹，这阁中人人都亲眼见过，更为鲜活。不过……即然讲到了王莽，张居正的深意是让皇帝防着外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