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有些走神地想着心思,好容易熬到课罢,冯保携万历皇帝去后殿,为他更衣后,再出来相请张居正。两人不声不响地走到后殿,在穿堂中,张居正忽然停下脚步,回过身来,从袖中抽出一柄扇子来,递给冯保。冯保一瞬间几乎要以为是张居正将自己幼年所绘的扇面送还,但旋即发现扇骨与扇面都不太相似。他满怀疑惑地看了一眼张居正,张居正微笑道:“从前蒙永亭惠赐佳作,近日忽见一景,若有所感,手绘一幅扇面回赠,还请永亭指点一二。”
冯保与张居正结交这么久,其间书画酬答数不胜数,也不知他说的是哪一份“佳作”。冯保虽然疑心他指的就是幅张狸猫戏蝶的扇面,却也不便反驳说不曾“惠赐”,只好瞪了他一眼,接过来看了一眼。这处殿阁看起来倒有几分似翰林苑,下角清塘一口,上方楼台一处。一名书生坐楼上握笔倚栏,似在空中虚点,他脚下的檐上一对燕子栖居。这燕子却与众不同,倒是雪白的羽翼,在朱檐彩梁上翻飞嬉戏。楼下塘中荷叶亭亭,一支茎上生出并蒂白莲,小舟无桨自旋于莲花侧畔,舟上一少年端坐,膝上横琴,信手拂来,却抬眼看向空中。妙就妙在,书生挥笔含笑,不知描绘的是白莲还是少年;而少年抬眼掂弦,不知弹奏的是玉燕还是书生。意境在似有似无之间,有一份极为娴雅慵懒、又暧昧难言的气氛。楼与塘的空白处提有一首《满江红》:“翠幕深庭,露红晚、闲花自发。春不断、亭台成趣,翠阴蒙密。‘玉’燕雏飞帘额静,金鳞影转池心阔。有花香、竹色赋闲情,供吟笔。闲问字,评风月。时载酒,调冰雪。似初秋入夜,浅凉欺葛。人境不教车马近,醉乡莫放笙歌歇。倩双成、一曲紫云回,‘白’莲折。”
张居正向来并不太在书画诗词这些文雅事上面下功夫,这幅画单从画技上来看也不能说甚佳,题词更是用的前人佳作,只将“紫”燕改作了“玉燕”,“红”莲改作了“白”莲,以贴合这幅画的意境。然而其间流露的微妙情意,让冯保手心微颤,强作镇静道:“张老先生这绘的是哪里?”
张居正贴近他耳畔道:“前些日子我去翰林苑,见众编修在楼上议论纷纷,却原来是翰林苑来了一对白燕忙于筑巢,而荷塘中有并蒂白莲早开。我突然心有所动,便借了画师的笔墨,信手涂鸦。昨夜蒙君送我回府,醒来时满袖盈香,恍惚记起梦中是当初你初入内书堂时,我教你读书的情境。今日一早便再也忍不住,厚颜相赠,还望永亭莫嫌粗陋收在身边。”
听到满袖盈香,冯保不由脸上通红,心知在车上携手的一路,他竟然有所察觉。他一时羞恼,几乎要将这扇子扔到地上踩一脚泄愤,却又有一丝舍不得。就在他踌躇之际,忽然身后传来万历皇帝的声音:“张老先生和伴伴在做什么呢?”
冯保心虚中,闻言竟吓了一跳,扇子失手坠地。张居正和冯保转过身来行礼,两人垂头时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又是好笑又是尴尬。“奴婢正与张老先生说些太后寿辰的琐事,让皇上久等了……”冯保一面说着话,一面想蹲身顺势捡回扇子,但万历皇帝少年心性,最是好奇手快,一弯腰便捡了起来,看到扇面上的图画字迹,“咦”了一声,睁大眼睛好奇道:“这是张先生的字画吗?这画的是什么呀?仿佛是……翰林院?”
张居正咳嗽了一声,努力寻思着怎么圆场,毕竟那画面太过暧昧,皇帝看一会,未必不会悟中其中用意。冯保突然开口道:“皇上,张老先生绘了此图,想让奴婢进献给皇上。近日翰林苑飞来一双白燕筑巢,塘中又有并蒂白莲早开,众人见了都觉得十分奇异,想来太后生辰将近,亦是祥兆,这图中绘着皇上游赏翰苑,获此二宝,为太后庆寿……”万历皇帝听着甚喜,可是他尚未启唇,冯保却语锋一转道:“然而今日课上,张老先生刚刚讲过君王好祥瑞,易开启臣下投其所好的奉迎之心。奴婢以为,白燕白莲虽奇,留在翰苑之中,以美观瞻,以待佳话即可。若强行献入宫来,一伤生物发育之机;二损皇上、太后勤俭之德,还是免了罢。”
冯保这段话说得冠冕堂皇,振振有辞,听得连张居正都有些目瞪口呆,心中着实佩服他的急智。那船上的少年因为抬头,眉眼画得十分疏淡,只是寥寥几笔。年岁倒是和万历皇帝相近,若是要强说成皇帝,却也不能说不行,最多赖给张居正画技不佳罢了。万历皇帝听着,若有所思,听完郑重地点了点头道:“伴伴说的甚是。”
张居正忙拱手道:“臣所虑未佳,惭愧惭愧。”
“朕未尝知道张先生还画得一笔好画,”万历皇帝又看了眼扇面,他虽然于绘画上只是粗窥门径,但自幼在宫里见多了名家珍品,鉴赏的眼力还是有的,这时安慰张居正随口说来,明显有些言不由衷,但他依然流露出一丝向往神情,“翰林院如今真有白燕子和白莲吗?”
幸好这倒不是张居正随口瞎扯的,他寻摸契机与冯保和解也有好些天,前几日在翰林苑见到这美景,心中忽有所动,所以用心画了好几日来表达心情,当即奏请皇帝驾幸翰林院游赏。皇帝闻言雀跃,旋又怯生生地看了冯保一眼。冯保想了想道:“皇上驾幸翰林苑,难免要兴师动众,为观祥瑞而来,依然会传扬出去,怕是众学士亦不以为然——”皇帝神色黯然,不过冯保又道:“倒不如今日待学士们回府后,我等奉皇上轻车简从,前往一观,在宫门下钥前即回——如何?”
万历皇帝顿时眉飞色舞,虽说只是从宫里出去不过一里之地,但这“微服私游”可是他自从登基以来的头一回!张居正又情不自禁地咳嗽了两声道:“即如今,臣今日寻个由头给学士们放半日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