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大戏甚是曲折动人,虽然涉及诸多时政人物,但终究还是虚构的莫氏妾雪艳洞房刺汤后自尽时最为哀婉凄切,今日看戏的女眷为多,顿时哭声一片。李太后唏嘘一番后,点了名让玉梅班的班主带着几名主角过来领赏。不一时,细君带着几个孩子卸了妆过来,他在京中久居,来往尽是公卿雅士,谈吐自是不凡。几句话将李太后奉承得破啼为笑,重重赏了他,又问起这部戏的由来,细君将此戏系王世贞门客编写一事奏上,又补了一句:“先前王元美还亲自执笔写了《鸣凤记》。”
李太后听了愈发满意:“《鸣凤记》宫里也排过,还是先帝那会,张诚演的杨继盛——”细君笑道:“实不相瞒,张诚原是我班子里的头牌,没料到他如今有了大造化,能在太后跟前侍奉。”
李太后若有所思道:“王世贞这些年不在京里了吧,你们从前和他相熟?”
细君便又将王世贞与张居正当年常往绮风馆听曲品戏的事说了,李太后笑道:“没料到你们倒是老熟人了——”她回头看向冯保道,“王世贞如今在哪里就职?”
如果没有昨天张居正那番话,冯保必然会打混过去,这时倒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他如今在广西做布政使,去岁倒是上过一道奏疏,说这些年游宦四方,颇为漂泊,身体也不好,想致仕回乡呢——只是张阁部没批。”
李太后皱眉道:“按班主方才的说法,王世贞也就和张先生差不多年岁?”
冯保道:“是。”
“那还正当壮年呢。”
李太后若有所思,“你不妨留意着,若京里有合适的缺,将他调回京里来好了。”
细君喜上眉梢,行了个大礼:“小民代元美谢过太后了,佛祖保佑元美在京里再写出两部好戏,也好让小民能再进宫里来讨太后欢喜。”
这时武清伯夫人却又开腔道:“听说谭兵部写的戏,与王世贞写的戏在南京打着擂台,若是教他回来,那京里可就热闹了。”
今日武清伯夫人说的话特别多,还句句都不像是她能说得出来的,冯保听着很是纳闷,不知她提这一出又是为什么。细君也略茫然,随口道:“谭兵部的家戏班子易海盐腔为宜黄腔,确系独树一帜,如今有一出新戏叫作《牡丹亭》,就是谭兵部的晚辈用宜黄腔编写的,京里只有谭兵部的家戏班子能唱,小民极是向往,可惜还不曾饱过耳福。”
冯保突然间就明白这埋伏的点在哪里了,打断了这番说话道:“太后,时辰不早了,是不是该摆驾回宫了?”
李太后却对这话题还很感兴趣:“几时能请谭兵部将家戏班子送进宫里来演一出才好。”
然而丧期还有一年,这一年里面总是不好在宫里摆宴唱戏的,所以她也就是甚有憾意的随口说说。武清伯夫人马上接话道:“我听说张诚去谭兵部府上学过《牡丹亭》,冯大伴当时也在场——是也不是?”
冯保心中骂了两句,但也只好答道:“那次谭府小聚奴婢去了,张诚确实唱了几句,至于好或不好,奴婢倒不好评说。”
李太后称奇道:“这个张诚倒也希奇,虽说在宫里这些年,戏曲行业里倒还处处有他。”
冯保看她的意思,多半会按捺不住好奇召张诚唱戏的,不由暗自苦笑。其实张诚比冯保还年长好几岁,若是搁一般人身上,早就唱不动了,如今玉梅班唱雪艳的头牌,这时低眉顺眼地跟在细君身后,也就是个十八九岁的清秀少年,战战兢兢,一句话也不敢插嘴。张诚若是嗓子不行了,冯保才不担这份心,但他偏生如今还唱得不错,又加上阅历谈吐也有,若是常侍李太后跟前,总让冯保感觉不那么踏实。冯保不由想到当初黄锦将自己讨要到司礼监坐冷板凳,但是他力捧的马广在学识文笔上实在差太多,到头来依然要各处请教自己,自己也得了多少机会出头露脸。在宫里谋生,总得一两桩旁人及不上的硬功夫,自己是亏了年幼时父亲督促着正经学过经史,张诚却是不论什么境地都不曾将练嗓子搁下。冯保想到张居正应该乐见此事,心里又难以按捺着一丝酸溜溜的滋味。李太后虽然还兴致勃勃,陈太后是已经困极了,此前是舍不得没看完戏强撑着,这时便要告退。李太后自然是说一同回宫去,冯保这时便去阁臣那边传了太后口谕。阁臣们居然也都津津有味看到最后,还热议了一番剧中人与实际的戚继光和陆炳的差异,皇帝却坐在一旁不言不语,似乎是插不进话去。冯保传了旨,他们才觉悟时候不早,一起去太后那边隔着帘子请安告退,这场准备了半年的寿辰礼至终于完结。虽然中途也出了许多糟心事,冯保还是松了一口长气。冯保陪着皇帝回到乾清宫,皇帝脸色郁郁,摒退众人,独留冯保道:“伴伴,听说今日武清伯夫人一直对你和张先生横加指责?”
冯保吃了一惊,武清伯夫人说那番话的时候,皇帝已然不在太后身边,也不知是谁跟皇帝说的。他忙道:“哪有的事……只是,从前倒不知道武清伯夫人如此……见闻广博。”
皇帝忿忿地一拍案几道:“她虽然是太后母亲,但国家重臣,哪里就轮到她来说三道四了!我大明可不比汉唐之际任由外戚胡作非为!朕这便去太后面前分说个明白!”
冯保赶紧拉着他道:“皇上说的是……若这是武清伯说出来的,奴婢虽然不材,却也要当场驳回去,可眼下只是……夫人不知听了谁挑唆,在太后跟前闲话。太后也没当一回事,这桩事也就过去了,若是皇上郑重其事地去跟太后说,传扬出去还不一定传成什么样呢!”
皇帝嘟着小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似是满心不服。冯保有些头痛,皇帝如今确实颇有自己的想法了,比不得前些年自己随便几句话都能糊弄过去。他好说歹说,可算将皇帝哄去睡了。出来就换了脸色,将今日跟在皇帝身边的几个近侍找过来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