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贞听了心头突突跳,何心隐对世态时局的看法,与张诚又是纯然不同的另一派境界,他也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一些想法透露出来:“我原先觉得,世宗时为了大礼议,杨文忠等公与君上失和,朝中正人为之一空,十分不值。后来看到世宗晚年的乱象,方才明白过来,倘若皇帝行事不依礼而为,朝野间便无人可以辖制。当初张璁等人一奉迎,世宗便肆意忘形,从此酿成嘉靖晚年间之惨事。”
何心隐大兴知己之感,谈兴愈浓:“严嵩虽与先生有世仇,但他为人眼光手段都是有的,可惜难成大事,反而背一身之骂名。便是因为他虽为内阁之首,却彻底没有御上之术,便是因为张璁之后,大臣再无‘圣贤’之心的缘故。”
王世贞听到“御上之术”这四个字,愈是咀嚼愈是觉得妙不可言,不由又道:“皇帝掌天下亿兆臣民的生死,臣民当如何御之?”
“帝王一个如何能掌天下臣民?总要依仗读书人,所以需要要形成一种风气,读书人中以劝谏皇帝为荣,以奉迎上意为耻,君王性情软时以大义说服,性情强硬时……先敷衍一时,诏令阳奉阴违,不令见功,再将事情败坏都归结于诏令。皇帝眼见四方败坏,无计可施,自然要向大臣问计,正可说之。”
王世贞不由想起张诚先前跟他说的“在野的舆论逼迫张冯二人不敢妄动”这句话,他当时听来还觉得较为虚妄,难以捉摸,被何心隐这样剖析一番后,方有恍然大悟之感。“所以考成法一出,我对张太岳极其失望,若诏令一出即办,按日核实,便会断了‘阳奉阴违’这条路。”
“若是拖延正经差事,似乎也不妥……”王世贞听到这里感觉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他对考成法的不满主要觉得考成法是张居正用来推行清田的手段,倒并不觉得严格考核官员政绩有什么不对。但按何心隐的说法,似天下官吏都应该自行其事,碌碌无为才是好事。“圣天子垂裳而治。士子读圣贤书十数载方得官,他们心中名教礼义,便知该如何治理辖地中事务,朝廷只应处置大事。若是按硬性标准来要求亲民官,只会引起乱事来!”
何心隐极是自信,字字锵然。王世贞觉得这番想法,其实还是与何心隐当初建“聚和堂”时,乡间自治的思路接近,只是他发现原来的路子走不通,现在改成在天下士子中推广自己的学说了。王世贞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也不曾想得很明白,犹豫了一下,便没有与他辩驳,反而奉承了他两句:“灵济宫讲会,在先生主持下,如今隐然已经有京城士林清议首领的地位了,当真是可喜可贺,想来假以时日,先生之道,必能惠泽天下。”
何心隐却一眼看出来他有些言不由衷,叹道:“张太岳看到官场弊端,却看不到君上的危险,一心向着‘能臣’的方向做事,真是可惜了他的才干。”
王世贞情不自禁道:“大概是因为他的那位‘至交’,与深宫中的母子相伴多年,不论是权势地位,还是感情都深系于宫中,无法割舍。”
何心隐摇头叹气道:“他大概心存幻想,总觉有做忠臣的道,而弃了做圣贤的大道,只怕将来一朝身败,空留满纸骂名,尸骨无存呢。”
王世贞哆嗦了一下:“不知他自己有没有想过将来的风险,他的儿子不少,但似乎至今也没有一个能考中进士的,张家……还是根基太浅。”
何心隐道:“他的两个儿子在我这里听讲过,看来他也知道自己家底蕰不够深厚,盼着儿子们使力。只是他那二子的衙内脾气甚大,只上了几次课,便在讲会上争吵,自曝了身份,后来便不好再来。据说他长子是在徐华亭家塾中上过几年,所以根基还可以,只是这几年在乡间凭着自己领悟,总是隔靴搔痒,差着层纸呢。”
王世贞突然想到一事:“如今有近亲应试,阁臣列来回避,所以张居正在隆庆五年就没做成主考官,万历二年岂不是依然做不成?”
何心隐笑道:“这倒也是一桩好处。”
做不得会试主考官,就没有大批新晋进士做门生,在官场上看起来,便显得有些势孤力单。不过何心隐却又似是想到一桩事,神秘地道:“其实……让他的儿子们中了,也未尝没有别的好处。”
王世贞纳闷,还想追问,这时天边破晓,更声传来,何心隐却不再提那话头,起身相送。虽然畅谈彻夜,王世贞觉得精神抖擞,意犹未尽。何心隐笑道:“今日与君一见,可称倾盖如故。”
王世贞心中却略微一动,那么他二人与张居正,便是“白首如新”吗?他们都与张居正早年相识,如今却通宵密谋如何对付他,这样一想,心底深处,依然有一份淡淡的酸楚。这一日恰逢内阁例会,三名阁臣和六部堂官按时来到公堂议事。眼下算是太平时节,然而大明疆域广阔,总难免这处遭灾,那处作乱,而例行的考核、查对、勾决亦是处之不尽。就算眼下这里坐的人谁也不想和张居正硬唱反调,但哪怕是细枝未节的缠杂,一桩桩累积起来,时间也是一晃就过去了。《穆宗实录》交了初稿,张居正自己是总编,初看了一遍,不甚满意,原本只是想通知众人一声,说暂不上呈,裁换两个修撰再改一稿。张瀚却指出某些程式不太满意,己然说了有小半个时辰了。盛暑季节,张居正拿起茶杯灌了一口,有些烦躁,情不自禁地打断了张瀚没完没了地回忆嘉靖年间修史旧事的话头,道:“近日夏粮入库应该开始了,今年恢复河漕,事情怕是不少,要听听潘季驯的规划,《实录》就先搁置吧,忙过这一阵,我们再仔细合计一下该怎么改。”
潘季驯看着时辰己然不早了,赶紧将自己考察筹划己久的方略打开,咳嗽了一声道:“鄙人前不久考察过一遍,去岁漕河有三处淤塞难以通行,当时都以人力背转换船,费力耗力,修葺了一年,疏浚了会通河,另有临清和枣庄等处尚不能通行,今年入夏丰水后黄河再次决堤数处,以至于会通河又复淤塞。鄙人以为,治漕总归还是要治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