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骆思恭押着二十万两税银顺利抵京,如先前所言一般一半缴到户部太仓库,一半交入宫中内库,清点完毕,分毫无差。户部正发愁潘季驯要重新治河的经费,这十万两银子来得毫不费力,喜出望外。然而人心苦不知足,这时他们倒不寻思着原先他们拼死反对海关税改的事了,又提出宫里有了新的入项,是不是可以将原来由户部划拨的一些款子改成内库支出。冯保连着数日与户部扯皮,心头焦虑,罕见地发了一顿脾气。又过了两日,海关那边消息渺然,他忧虑更甚。稍好的消息是临清府出乎意料地并没有闹出别的事来,接了圣旨便将五万两税银交付给刘守有带回。冯保拿到刘守有的信函松了口气,但又有一丝疑惑。如果临清府并不打算另做文章,他们扣下这笔税银做甚?此时忽有人报,朱希忠来访。冯保诧异,请朱希忠入内,劈面问道:“是不是月港海关出事了?”
朱希忠愕然摇头:“不是,是……”他面现难色,顿了好一会方道:“是近来京里出现很多传言,说太后要将海关税银赏赐武清伯府,现在国子监一帮子学生要去西华门外谒见阁臣,递联名请愿书呢!”
冯保眉心一攒,至此方真正明白了对手的用意!朱希忠忙道:“我已经让人去拦了!”
冯保却长出了一口气,带着一丝心酸道:“罢了,已然到了这一步,就让他们去吧。”
张居正这天本来是把户部和工部的人包括潘季驯都找到内阁来,详细谈治漕治河的事,近期河水又暴涨,汛情一日三报,眼看着很有可能再次夺漕而入。再不想花钱的人,到这节骨眼上也只能硬着头皮想法子了。潘季驯在桌上摆开他捏的沙盘,给他们详细讲了一下“束堤冲沙”的原理。当河堤修窄后,洪峰来临时,河流加速,将沙子带走,将河床淘深。这想法甚是新颖,但与众人自幼读到的“堵不如疏”的理念大相径庭,众人一边啧啧称许,一边又觉得甚是凶险,担忧水势太大时,河堤一破,数十万两白银就又打了水漂。潘季驯道:“束堤冲沙不怕水太,唯怕水缓,我入京前在各地任职,悉心考究水文,自古以来治水,无不是筑堤防止河水溢出河床外,然而河堤愈高,河沙沉积愈多,至河床半满,河水便如盆悬于万民头上。千里之堤,岂能无一处薄弱?但凡有一孔之隙,河水便会溃堤而出,可见筑堤实非长久之计。唯有将河床降下去,才是真正的治本之策!”
“按潘部堂所言,水缓之时又将如何?”
李幼滋提出疑问,“怎么束堤,也只能是洪峰来时水急,水枯之时,不是依然有泥沙沉积吗?”
潘季驯笑道:“李侍郎大概不知,河水裹挟大量泥沙而下之时,多发生于夏季暴雨于河套,我入仕之前,曾沿黄河而上,亲往河套考察过——”张居正咳嗽了一声。潘季驯入仕之前,俺答尚未归顺,那边尚是敌境,禁绝人、货通过。潘季驯被他提醒,将自己扬扬洒洒一大篇如何游历黄河上游的故事咽了回去,简洁地道:“诸位大概都知道‘泾渭分明’,那渭水亦不是全年浑浊,也是夏季才会浑浊,水枯之时,泥沙大为减少,便有所沉积,亦不足为患。”
李幼滋到底在治河事上不如潘季驯专精,至此也无话可说,但工部另有常年治水的官员,提出更为具体的疑问:“河堤束紧后水流加急,天长日久,会不会将内侧冲涮,令河床再次变宽?”
“以藤编结网裹石填塞,堤上广植杨柳,不出一两年,枝根扎深了,便不易为水冲走。”
“依潘部堂之见,须用多少岩石?从何处发掘,工部这一项上列了三万两银子,依属下看,似乎远远不够?”
众议未决,众人便又将目光投向了张居正。张居正也一时难以决断,潘季驯这新法子听起来十分诱人,但前所未有的治河之法,代表着更为莫测的风险。黄河三五年一次泛滥,历年河工所费本就浩大,如果还要确保漕运,难度又增加了数倍不止。张居正不由惦量着这工程值不值得做,以及就算做了,还是出现问题怎么办?他这时倒是能隐约感受到葛守礼等人强烈反对他推行新政的心情了,他自己历年用心考察,坚信可行。但是旁人不曾经历过这番历炼,听起来就将信将疑,便如迷雾中走在断崖之上,不知这一脚踩出去之后会不会是万丈深渊。就在他深思之际,忽然听到远处似传来些喧哗声,张居正皱眉,堂中众人也纳闷地看向窗外。内阁重地,向来清肃,谁有这样的胆子?仔细一听,这声音依稀是从东华门外传来的。张居正吩咐门口肃立的仆役:“去门口看看发生何事?速来回报!”
那仆役去了不多时飞奔回来报道:“启禀阁部,是一群国子监监生在门口喧哗,教锦衣卫的军爷们拦了!”
张居正骤地站起来道:“他们所为何来?”
仆役战战兢兢道:“小人,小人没听明,仿佛在说什么……税银……”张居正环顾了堂上众人一眼道:“你们继续讨论,我去看一眼。”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虽然也都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张居正摆明了不让他们跟去,便也参差不齐地应了下来。张居正匆匆走到东华门,今日戍卫的锦衣卫正忙得一头大汗,对这些监生也是有些轻不得重不得,气恼之余不由嘲讽道:“诸位监生老爷不在国子监读书,却来内阁做甚,等你们做了阁老,再来不迟。”
与他理论的监生振振有辞道:“今日之事,关系国家体面,朝廷制度,我等在监,是为国读书,岂有国家有事吾辈不能与闻的?”
张居正排众而出问道:“嚷扰如市井之中,成何体系?出来一个人与我说话。”
他大权在握数年,这时扫掠一眼,不怒而威,众监生不由有些气短,迟疑了一下要不要当这个领头的。只有先前说话的那位毫不犹豫,往前两步走来一揖道:“晚生无锡贡生顾宪成,见过张太岳先生。”
张居正见他一脸气势汹汹,面孔尚稚嫩想来尚不到弱冠之年,却敢为一众年长者之先,不由有些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