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冯保已经不太常常想起冯禹。哪怕是刑部大牢相伴的最后那几日，那些惨不忍睹的画面，原以为会像铁铸石刻一般千古不坏的，竟然也渐渐模糊了。大概是严世蕃斩首之后，复仇的执念无所归依，于是日益消散。只有冯保自己清楚，他与李芳虽然并无名份相系，但这十几年来，李芳却比冯禹和黄献都更像是父亲的角色。冯保一进宫就受李芳管教，李芳其实并不是很易亲近，对新进宫的小太监们十分严厉，但他处事公正，绝无半点偏私，又其实是个心软的，对人唯恐不尽心。通常太监入宫后，总难免有些自暴自弃，人生没有了更多盼头，无非是讨主上欢心，多捞几个钱罢了，什么忠孝节义，说出来都嫌臊的慌。李芳大概是冯保见过的唯一一个从不轻贱自己的太监。冯保在宫中的升迁其实大半来益于陈洪的提携，但是冯保一直对李芳有更多的敬重与依恋。虽然他不可能像李芳那样正直清白，心地无私，但李芳毕竟是他心中的一盏明灯，照亮了这阴郁宫庭中的漫长人生。看着他这神情，屋子里的几个人也都静默下来。那孩子似是害怕，小声抽噎。好一会之后，冯保勉力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挥了挥手。门房会意，退了出去，将门扇合上。徐爵要勉力支撑着从圈子椅上起来，冯保道：“罢了，你坐着说话，别一会又要来扶你。”
“我，我哪有这么弱，歇了这会便又是一条好汉。”
徐爵似乎想扯出来一个笑意，但依然带着哭腔。他到底挣扎着起来，在那孩子的搀扶下跪倒在床前，“我，我坏了事，求冯叔罚我！”
冯保指了指那孩子道：“你是谁？”
孩子扁了扁嘴，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徐爵小声道：“这是李提督新收的一个孩子，是从前李提督名下周海公公的侄儿，叫周诚，李提督临终前指着他，跟我说，来找您，我觉得他的意思是让我把这孩子带来给您，就带来了。”
冯保怔忡了一会道：“李提督临终的时候，白监丞在哪里？”
冯保心中万分骇异，李芳收了周海的侄儿这件事他全然不知，李芳亡故，若是生病，自然应该由小白来接手抚养这孩子。绝无理由让受伤又负有重任的徐爵千里迢迢带来北京。除非是……除非是小白……徐爵的眼神有些躲闪：“这些事我也有些不甚明了……”冯保情不自禁地捶床吼了声：“你还能明白什么！”
周诚瑟缩了下，搂紧徐爵的肩，可怜巴巴地望着冯保。这时外面门房道：“掌印公公，给徐大爷请的大夫来了。”
冯保长吐了一口气道：“你先治伤，歇养一晚，仔细想明白，明日我再来问你。”
他支起身，拉着周诚的小手，柔声道：“你徐大叔要看病，伯伯带你去吃饭。”
周诚虽然很是不安，但被徐爵目光鼓励着，还是怯生生地跟了冯保走出来。冯保带着周诚到自己寝居中，让两个小厮给他换了衣裳，趁机一看便知已然是净身过的，一面心痛一面愈发不解。他让厨子上去做了些孩子爱吃的羹汤，自己拿了些点心陪着他说话。冯保服侍万历皇帝十几年，对幼童的心意了若指掌，饭还没端上桌，周诚已然将先前那点陌生的畏惧尽数抛弃了，和冯保说笑起来。周诚今年十岁，父亲是周海的弟弟。他本人自然对周海全无印象，甚至家里也不太提及。只有每年岁未时才会说起来，宫里该送钱来了。冯保和小白每年都会往周家送一笔赡养银子，周家原本贫寒，要不然也不能把长子送去宫里做太监养家。周海死后，虽然虽经有这笔钱，但兄弟子侄一多，每家也分不到几个，依然过得不宽裕。去年过年前，周诚听到父母在一边絮絮叨叨，母亲偷眼看他，抹着眼泪摇头，被父亲扇了一记耳光。“头发长见识短的臭娘们，人家还未必瞧得上呢！”
父亲转过脸来看他时，两眼闪闪发光，便仿佛看着一堆金砖似的。次日，周家几房十岁上下的男孩们被聚集到堂屋里，由两名说话怪腔怪调的年轻男人用挑剔的目光巡看了数次，最后只有周诚被他们从人堆里拉了出来。周诚听到在门外围观的人群里面，母亲“哇”地哭了起来。周诚对当“公公”这件事似懂非懂，却知道只要去了宫里，就能每年往家里捎钱过来，听话地跟着公公们上了路。连船带车走了许多日子，周诚虽然有些想家，但吃穿全都是平生未曾见过的，又见着许许多多陌生风景，不由也高兴起来。终于有一日走到了海边，高入云霄的巨帆密密排开，一眼望不到尽头，他在码头上见到了白监丞。周诚说到这里时，声音中带着些颤抖，脸色煞白。冯保问道：“是他给你净身的？”
周诚瑟缩了一下，红了红眼圈，点了点头。周诚挺过了净身的鬼门关后，白监丞对他呵护有加，给他调养好身子，教他读书识字，骑马投壶，弹琴唱曲。一再跟他保证，只要他用心学，将来会让他去伺候一位贵人，便能一飞冲天，权倾天下。冯保这时可算明白小白的用意了。李太后对万历皇帝管得极严，所以乾清宫里面，现在伺候的太监宫女，都挑得是三十岁以上的老成之辈，一个少年都没有，就怕有好嬉戏的带着皇帝找乐子，败坏了心性。若是能调教些与皇帝年岁相仿的俊秀少年送到皇帝身边，想得皇帝欢心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只是李太后用意这般严峻，寻常少年自然进不了乾清宫，总要冯保也愿意为之费心游说的才好。“你是什么时候见到李提督的？”
周诚抹了抹眼泪道：“白公公原先将我安置在一处宅子里，那日正教我读诗，忽然间李老公公来了，他见着我吃了一惊，问起我的来历，后来他们……他们仿佛是吵了一架，说到和徐叔叔相关的事。李老公公很生气，走的时候便将我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