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凤仪楼内外，已有不少人认出锦衣卫来，见这锦衣卫如此恭敬，不由指手划脚议论纷纷。冯保用力咳嗽一声道：“快回宫吧！”
冯保坐进车中，皇帝有些不安，小声问道：“伴伴，太后会不会知道了？”
自从游翰苑之后，张冯两人带着万历皇帝微服出宫，也有好几次了，李太后虽然管皇帝管得极严，但即是张冯两人带出去的，也信他们不会挑唆着皇帝浮荡嬉戏，所以睁只眼闭只眼，并没有深究。但这次若是在京里传扬开，被人问到太后面前，以后还有没有这份宽容，可就不好说了。冯保心想吓一吓他也好，省得他三天两头闹着要往外跑，板起脸道：“今日街上那么多双眼睛看到，认识张老先生的可不少，只用稍稍猜上一猜，岂不是就知道了？”
皇帝意犹未尽地贪看街景：“史书之中，常记有君王御宫门观灯，与民同乐，怎么到了朕这里，就这么难呢？你们总说宫里什么都有，但今日见过的杂耍，可都比宫里强太多了。”
冯保心想皇帝莫非是真的对方才那个小丫头念念不忘？苦着脸道：“皇上可别惦记了，今日出来玩耍，该临的帖子没帖，夜里还要赶紧补呢！”
皇帝功课极紧，便是过年期间，也只歇了三日，如今虽然没恢复进讲，但依然有每日功课得做。皇帝想到要熬夜写字，兴致便也蔫了些。冯保却又哄他道：“皇上如今的字已然写得很不错，下回戚将军再来觐见，皇上便御笔题了墨宝赐与他吧。”
皇帝一听顿时眉飞色舞起来，满心想着要给戚继光题写些什么。一行人在宫门前分开，张居正去文渊阁待命，冯保送了皇帝回乾清宫，自己去了司礼监。陈增在司礼监留守，见到冯保来，赶紧把军情急报拿来给他过目。冯保扫了一眼，原是建州女真犯沈阳中卫长勇堡。建州女真头领王杲虽然早年归顺大明，受了都督军职，但多年来一直叛降不定。隆庆年间刚受封不久，万历元年王杲便有杀官劫掠之事，为此辽东绝封贡。贡市一绝，边民生计愈发困苦，那王杲几次三番递了奏表过来，诡言狡辩，祈求重开。朝廷见他毫无诚意，便没有接奏表，只让辽东督抚自行处置，总要看到王杲拿出诚意来，才肯进一步和谈。而那王杲不过入境劫掠不遂时，作此惺惺之态，其实只想着能糊弄一回是一回罢了，哪里肯当真请罪？去岁秋冬以后，边镇便陆续遇袭，据锦衣卫哨探所见，这一次的入袭，纠集了土蛮诸部，大概是近三年来最大的一次了。冯保一边看一边在心里默默回忆近来辽东方面的政务，忽然忆起一事，随口问道：“刘台到任没？”
陈增回忆了一会道：“他是年前出发的，眼下应该是到了。”
冯保心想怎么这个时候把这位放了出去，不知会不会惹出些事来，一边想一边往文渊阁去了。按旧例，元月一日，在京官员往奉天殿朝贺后，便封衙回家，直到过完十五才会回来办公。文渊阁这时鸦没雀静，留守的仆役也不知偷跑去哪里喝酒赌钱了，冯保一路走进来，半个人影也没见到。直到张居正的值房外面，方听到几声咳喘，冯保不由皱了皱眉，推开门问道：“你这喘疾又犯了？”
张居正亲自守着小炭炉烧水，案几上已然放了两只茶盏，显然正等着冯保来，他一面咳，一面将茶壶放下，喘匀了气笑道：“被烟气呛到罢了。”
冯保有几分不信，皱了皱眉，张居正在京师住了好些年，但依然时常会出现些水土不服的状况，每年秋冬季节，只要听到他咳喘，冯保就总是会想起嘉靖二十九年的那个漫长的冬天。冯保将壶抢过来沏茶，又从自己袖中取出丝囊包来，将几片墨绿色的干果倒进去。沸水一浸，一般清凉的气息弥漫开，张居正端过茶盏来凑近，吸了吸笑道：“好奇异的香味，又得你一桩好物，不枉咳这几声。”
自顾自将桌上的丝囊扯过来，揣进自己怀里。冯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值钱的玩意儿，亏得你稀罕！”
张居正呷着茶水问道：“这是什么？仿佛不曾见过。”
冯保道：“广西贡进来的特产，据说叫作罗汉果，可以止咳喘，太后赏了我一些。”
冯保并无此疾，特地带在身边，自然是给张居正预备着的。冯保喝了口茶，将辽东的军情动向说了一遍，最后问道：“刘台可到了辽东，有无信来？”
“昨日有收到信，不是他的，是李汝契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吸了罗汉果的水雾，张居正气息平定了些，只是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他似乎一到辽东就和李成梁闹了些不愉快。”
冯保愕然道：“你特意派了他过去，便是要调解李成梁和张学颜的关系，为何他倒是先和李成梁闹了别扭？”
张居正道：“你以为我今日为何在皇上面前特意提到他？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巧，刚提过他，建州便有异动了。李汝契这个人……”他捏紧了茶盏捂手，沉吟了一会，似乎要过了好一会方寻到一个词来评说他：“鹰枭之姿，虎狼之性。”
冯保轻笑一声道：“怎么，被他气到了？”
张居正叹气道：“他那封信写得不尽不实，我原本是要逐字逐句驳斥，好生教训他几句的，怎奈何女真此时来犯，总不能这个时候来算这种烂账吧？”
冯保安慰道：“我看张学颜参他的，也不过是有些虚报斩首，对上司无礼什么的……与他的功绩起来，终究是末节。只要他在，辽东大局无忧，你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张居正摇头道：“他的性子，是半点也不能吃亏的，然而要与督抚打交道，半点也不吃亏这种性情……元敬做人够周到了，但为了让他能顺利整顿京营，我还地特意调了谭纶做蓟辽总督但前后也费了许多周折方成。汝契如此桀骜，我实在为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