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叹道：“仇鸾放任鞑虏侵扰边镇己经是常态，他自己手握重兵龟缩城中，往京里报喜不报忧。那时奴……我在司礼监，见掌印所批奏章，但凡奏知边境警情的皆留中，仇鸾所奏太平的都有嘉勉之辞。世宗皇帝长居西苑修道，宰辅大臣亦以西苑随驾写青词为荣，不愿在内阁处置公务。朝中上下竟一厢情愿地信了仇鸾所言，至北古口白莲教内奸作乱破关，鞑虏大军长袭而入，朝廷方悔之晚矣，上下束手无策。”
万历皇帝听得甚是气愤，胸口一起一伏，两拳紧握，似是那些奸佞小人就在眼前，恨不得挥拳上去逐个打倒，好出一口恶气。张居正接话道：“幸喜自俺答顺降后，宣大一线平静己久，如今边境常有互市，官民皆获其利。”
皇帝不由想起来问道：“前日常朝……似又看到辽东巡抚奏闻建州女真王杲犯边一事，眼下不知如何？”
张居正道：“辽东苦寒，物产不丰，女真部纠结土蛮诸部侵扰汉地军镇，意在夺粮以度春荒。如今京师有戚继光坐镇，蒙古诸部皆不敢犯蓟门。他们去打辽东，也不过是给李成梁送功劳罢了。”
皇帝肃容道：“辽东百姓亦是大明子民，又岂能容土蛮蹂躏？不如戚帅亦发兵辽东，与李将军一同直捣龙庭，将之彻底降伏才是！”
张居正笑道：“公子心怀天下，不以自身安危为意，是极好的，只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国库存粮尚不足为多，练新军造火器亦非止一时半刻能急就。过些年，待国富民殷之际，两位将军自然能如公子所愿。”
这时楼下锣鼓声愈发激烈，舞狮班子开始耍起了叠罗汉的绝活，眼见着一头头锦绣狮子在空中腾挪矫夭，愈叠愈高，最终叠了四层之多，最高处几与二楼雅间平齐。锣鼓骤歇，楼上如雨般扔了许多铜钱下去，冯保虽然刚才抱怨了许久，到底还是扔了一只荷包。一个十岁上下的小丫头，似是班主的女儿，一边拜谢一边俯身去拾，拾到荷包，先是一愣，打开看了一眼，更是满面喜色。她扬声道：“奴家谢贵人赏，尊府福寿绵长，公侯万代！”
这丫头年岁虽小，几句话倒是说得清脆婉约，余韵悠长。小丫头轻轻松松平地一个跟头，跳上最底层舞狮的头，紧接着身形愈跳愈高，令人眼花缭乱。她穿着年节时的绣花小红袄，身形便似一只飞掷的绣球般，片刻后，落到了最顶层舞狮头上，四面团团作了个揖。楼上楼下轰然叫好。皇帝一回头，只见那小丫头一双眼睛笑盈盈凭空出现在雅间窗外，她单足点在舞狮头顶，如一支粉嫩的荷苞随风轻摇。皇帝平素里打赏人也是常事，但受赏人无不是俯地行礼，几曾见过这般突然扶摇而上十余丈，盯着自己谢赏的，一时手足无措，不由又回头看向冯保。皇帝身后的两名锦衣卫情不自禁地往前跨了一步，挡在小丫头和皇帝之间，各自腰间刀已离鞘，只等冯保一声令下。冯保皱了皱眉，这舞狮班子似无恶意，但若真有人想行刺，方才那一瞬间已然得手了。他不由有些后怕，怒瞪了小丫头一眼。这小丫头虽然是农家小女，但颇有些眼色，她原本只是见有贵人打赏，寻思着卖弄下身手，没准还能再讨一笔大赏钱。但一见锦衣卫的脸色，便知自己孟浪了，片刻不敢再停，直接一个跟斗翻了下去，四下里一片惊呼。皇帝一声惊叫，扑到窗框上，两个锦衣卫这次反应倒快，抓到他的衣袖，将他摁回座位上。皇帝不悦，用力挣开他们：“放手！”
他如今十三岁了，正是变喉音的时候，虽然声音有些尴尬，但也脱去了孩童稚气，略约有了点威仪。锦衣卫不敢造次，松开手，他到底还是扑到窗框上，看到那小丫头在空中翻飞如蝴蝶，将要着地之时，两名舞狮壮汉揭去了狮头，一捉头一捉脚地将她捞住了。这一次的欢呼声可称得惊心动魄，跺脚鼓掌让整幢楼摇晃起来。小姑娘看着皇帝探出头来着急地寻她，见她无恙方松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噗哧一笑。皇帝一瞬间没来由地羞红了脸，赶紧坐了回去。张居正失笑，冯保摇头叹气，唤过酒保来会了钞，拉着皇帝下楼去。等他们下去时，那舞狮的队伍已然往前走了，皇帝左顾右盼，意若有憾。待皇帝上了车，张居正私问冯保：“今儿成国公家里设祭，要不你让他们送皇上回宫，你我顺路去一下公府？”
朱希忠不久前病亡，他在任之际，对张居正的施政处处周全，张居正很承他的情，为他奏请了以王爵治丧的殊荣，又亲自撰写了祭文。这其间冯保自然出力不少。冯保跟李太后回忆起穆宗驾崩、罢逐高拱之际，朱希忠掌控的锦衣卫对太后母子忠心耿耿，并无半点犹豫，方能如此顺遂。李太后很是感念，便准了这份奏请。成国公府对张冯两人自然感激，几次三番要单独宴请他们，暗示另有厚礼相赠。张居正做这些虽然纯属对亡者的情意，但成国公府在京营的声势至今未衰，与下一代继续结好有利无害，只是年前年后实在忙碌，一直没得闲。冯保正犹豫着，忽然有一骑飞驰而来，差点没和舞狮队撞上。冯保一看那来人衣甲是今日守东华门的锦衣卫便道：“罢了，看这情形，我是脱不开身，怕是连你都去不成了。”
果然那锦衣卫奔走到冯张二人面前，翻身落马行礼，似是犹豫了片刻，但终究没有开口让张居正回避，小声道：“辽东有紧急军报递入，刘都督请掌印公公快些回去。”
皇帝原本在车中坐好，这时却偏耳尖，听到辽东两字，便即兴奋起来，掀开毡帘探头出来问道：“辽东出了何事？”
锦衣卫一见是皇帝，一时也忘了此际御驾微服，赶紧跪下。